北境是谁的地盘,显而易见。
    又是什么人强大到能够只手遮天,连东宫太子的亲卫都渗透不过来。
    下意识望了眼四周,视线里除去远处亭中抱臂观望的穆言、偶尔经过的醉醺醺的宾客、以及在章府后院值夜的丫鬟小厮,大都离得较远。
    即便如此,薛窈夭还是下意识将林泽栖拉到更偏僻的藤花架下。
    该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这年的薛窈夭突然落水,有两个人都在同时救她,其中一人救她是为报复,且因占地优势而将另一人推开、压挡。
    她看不到另一人的身影,又因再不抓住点什么就会溺死,便不得不先抓住眼前人,且是自愿去抓。
    偏偏上岸之后,另一人的身影浮现出来。
    这时候的是非对错,恩怨黑白……该要如何去申辩。怪那个强势霸道的人?可他实实在在救了她,即便动机和初心不纯。
    忽视另一人的努力?可另一人也确实在救她,即便手不够长,被人阻隔并占了先机。
    而她自己,也一点都不无辜。
    往深了追溯,这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该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但人又不得不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这里面若再掺杂个人情感,该怎么去理呢……
    “我如今……你也看到了,林公子。”
    “我好像,没办法再回头了……”
    “但可否请你,暂时先替我保密好吗,别将这件事告诉太子。”
    别告诉他。
    我跟了江揽州。
    至于原因,或是少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彼此曾交付的都是赤子之心,她不想傅廷渊知道她的不堪;又或她害怕傅廷渊知道后万一再派人找来北境,对上江揽州,会发生什么?薛窈夭不敢想。
    再者除去东宫、北境这二方势力,上头还有皇权压着,她抛开那点儿女私情,百转千回后,细细琢磨之下,竟更多的都是惶恐。
    “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可以书信一封……”
    “然后,我该去何处找你?”
    觉出她的意思,林泽栖当即从怀中掏出纸笔,“在下有随身携带。”
    书信这件事,当然可以往后再书。
    但彼此皆心知肚明,北境王府戒备森严,彼此也都身份敏感,若无绝对合适的正当理由,他们往后是不便、也多半没机会再见面的。
    想起江揽州那句“不可与外男过多接触”。
    薛窈夭没再犹豫。
    微微转身背对着穆言的方向,少女一手托着由书册垫着的雪白宣纸,一手握着小支羊毫,落笔之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是还没开始就红了眼眶。
    我本来已经快习惯了,睡前不会再去想你。
    不会再幻想自己成为太子妃,住在东宫会是什么样子。
    我身边没有木雕娃娃,今年没有,明年也不会再有。我已经决定错过你,像错过从前笃定的一种人生。
    偏偏你的消息来了。
    想对你说谢谢,想听你最后唤声窈窈,还想说,不必为我再费心了。
    可是下笔,哪一句都写不出来,哪一句都觉得很痛,哪一句都改变不了既成事实。就像要将过去十多年的习惯和依赖全都推翻、背弃、抽离,即便下定决心不再回头,也还是觉得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处处遗憾。
    就这样过去好半晌。
    风吹藤叶,发出细碎又绵密的簌簌声响。
    久到等在亭子里的穆言都开始隐隐不安。
    久到玄甲卫士悄无声息地将后院包围,久到早就埋伏于各处的暗影皆心神紧绷。
    薛窈夭这才毫无所觉地收起毫笔,将宣纸折合起来并夹入书册,“麻烦你了,林公子。”
    接过书册,见少女对着花圃出神,林泽栖想起初见那年,那个顾盼间神采飞扬、耀目到令所有少年郎都见之心折的宁钊郡主,彼时是多么无忧无虑。
    再对比她这年遭际,林泽栖不免也为之感到心酸,心口更泛起浅浅的,不该有也没资格存在的丝丝怜悯。
    “郡主若是方便,可否收下这个?”
    “有它在手,往后若遇棘手之事,它或许能帮您一二。”林泽栖递给她的,是太子手令。
    一枚手令,意味着至少皇权之下,一些特殊或不得已的情况,她可拿它做一些事情,背后由傅廷渊兜底。
    觉出这层意味,少女下意识伸出手去。
    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见此一幕,林泽栖觉出些什么,忍不住又极为隐晦地多关切了一嘴:“那人……他待郡主可好?”
    话落。
    不期然一声低低的轻嗤,“本王待她可好,知府大人可要亲自观摩?”
    声线极淡,声如鬼魅,轻得似风。
    却只刹那间。
    二人俱是周身一僵,齐刷刷回头朝身后望去。
    第42章
    月色下。
    江揽州一袭玄色披氅,抱臂靠在藤花架下,距离二人仅有几步之遥。
    “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老实说,与外男……不算私会,薛窈夭本不该觉得紧张。
    可她并不知道江揽州何时来的。
    竟悄无声息到一旁的林泽栖也没能发现。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傅廷渊,她大概率会大大方方讲明原委,可是面对江揽州,她下意识滋生的不是安全,而更多的是忐忑、恐惧。
    她能确定傅廷渊凡遇任何事情,不会失控;相比之下江揽州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并不确定他接下来会是何种反应。
    一如此刻。
    “本王来得不巧了,恰逢王妃过分专注,心神沉溺。”淡色薄唇勾起一抹弧度,男人笑意却不达眼底。
    “下官,林泽栖,乃郡主旧识,见过北境王。”行着拱手礼,林泽栖低眸颔首,不卑不亢。
    江揽州视他为无物。
    只是看着薛窈夭,很静默地看着,“王妃可有话说?”
    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穆言,穆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萧夙,以及黑压压的玄甲卫士。
    少女不自觉提着口气,好在面上堪堪稳住了。
    “这位……林公子,她帮我救了辰璃宝欢,二人是自幼服侍我长大的贴身丫鬟,我正跟他商量何时去接她们。”
    “嗯。”
    “刚好再过两日,本王要去边城巡防。”
    “旦曳是么?一起去?”
    听到旦曳二字,薛窈夭一颗心霎时狂跳起来,他听了多少?
    若是知道自己此番被暗影监视,薛窈夭不会选择与林泽栖会面,可正因不知,她抱了侥幸心理。
    不待她答复,江揽州转而又问:“他为何要帮你救人。”
    分明语气极淡,甚至称得上平和。可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薛窈夭,无一不感受到一股无形摄人的强大压迫。
    仿如山岳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仿如利刃展露锋芒,下一秒就会击穿人心。
    “因我曾经帮助过他,所以他礼尚往来,帮我救人。”
    又一声嗯,江揽州话题转得飞快:“方才写了什么。”
    这一问。
    少女却是睫羽轻颤,指节不自觉拽紧袖衫。
    “可以……私下再说吗。”
    人可以有隐私,有不愿展露的一面,但在江揽州这里,薛窈夭不确定是否被允许。小心翼翼的感觉并不好受,说来这也是来到北境后才养成的新的习惯。
    见月影之下,她原本面色粉若桃花,此刻却隐隐泛白,头上珠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江揽州默然片刻,没说可以不可以,只是朝她伸出手:“过来。”
    一声“过来”,看到那只上覆扳指、骨节明晰的手,便是这只手,曾多次揽过她腰肢,也曾在无数夜晚以最亲密的方式,给过她极致愉悦。
    隐隐松了口气,薛窈夭听话朝他走了几步。
    然而一口气尚未松完。
    她听得江揽州淡声吩咐:“萧夙,搜身。”?
    意识到所谓搜身,是要搜林泽栖的身。
    少女当即朝后退开几步,“殿下……此人再怎么说,也是我曾在京中的旧识友人,不要这样对他好吗?”
    见她神色警惕,不可置信,还下意识张开双手将林泽栖护在身后。
    江揽州偏头,别开了脸。
    默然片刻,他很轻地牵了下唇。
    睫羽在眼睑处投下阴影,薛窈夭辨不清他眼底情绪,只听得他语气轻飘飘的:“抱歉,不能。”
    只这一句话。
    林泽栖也不如先前镇定。
    “素闻北境王年少英武,智勇无双,得圣人青睐厚爱,也得大周百姓崇尚爱戴……私底下命人搜身,是否不大体面?”
    “况且他人府上,以宾客之身份为难其他宾客,传出去怕是恐损王爷英明。”
    “嗯,分析得很有道理。”
    男人语气无波:“萧夙。”
    这回萧夙再无半点犹豫,一个手势下去,几名玄甲卫士即刻上前将林泽栖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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