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生不适,干干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听到宋成思的话,宋怀砚徐徐抬眸,这才发现自己身前的雨幕之中,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女。
    他的视线落在宁祈身上,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到来。
    见宁祈不过来,宋成思也没有强求。同旁人的恩怨,他懒得生闲心去处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趁机拔去宋怀砚这根碍眼的刺。
    于是他再次抬高声音:“动手!”
    话音落下,一众侍从应声围上,从宋怀砚怀中夺取那幅画像。
    宁祈红唇微张,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可眼下,她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更没有要救下宋怀砚的立场。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只好站在原地。
    看着周围潮水般涌过来的侍从,宋怀砚攥紧了手中的画像,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
    上一世,宋成思率人撕碎画像之事,他当然未曾忘却。那一次,他不仅受了血肉淋漓的重伤,还因此受到宋昭的处罚,受了鞭刑,在冷宫被幽禁三个月。
    如今重走一遭,他知晓其中利害,当然也有规避此事的机会。
    冷宫居室狭窄,若宋成思要查,这幅画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无论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之后顺利地得储位,报母仇,他都该狠下心来,将画像处理掉的。
    只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目光中难得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只是这一世,虽重走一遭,他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的母妃。
    两辈子了。这幅画像,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他舍不得。
    而从他留下画像的那天起,便也知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他甘愿为此付出代价。
    一切也正如前世发生的一样。他拼了命地将画像护在怀中,却奈何寡不敌众,母妃的画像最终还是被夺了去,递到了宋成思面前。
    宋成思重重地将他甩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噙着几分恶狠狠的冷笑。
    而后,他当着宋怀砚的面,狂笑着,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少年哑声嘶吼,双眼早已变得通红。
    两次了。宋成思这个禽兽,当着他的面,把母妃的画像撕毁了两次。
    宋怀砚只觉自己的血浆仿佛被泼了火,怒意与疯狂不断地往上翻涌,令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心中杀意横生。
    他想要杀了宋成思。
    但,他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用右手死死地掐了自己一把,刺骨的痛意窜麻而起,将他的理智唤回几分。
    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他再次失控动了手,那么他好不容易可以走出冷宫的机会便要失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全都白费了。
    冷静,冷静些。
    他反复地告诉自己。
    于是,他暗自咬牙,最终还是未曾出手,任由侍从将自己掣肘。因为无法压抑的恨意,他苍白的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宁祈旁观着这一切,心跳砰砰,却忽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事情的走向……似乎与梦中不大相同。
    “这就怂了,怕了?”宋成思笑吟吟地凑到宋怀砚身前,肆意踩踏着他的尊严,“五弟,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宋怀砚指节蜷缩,指尖用力地嵌入掌心,竟洇出一片血迹。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脉络不断地跳动,一下一下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就在这时。
    门外的侍从忽而齐声道:“参见陛下。”
    紧接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宋昭踏入此地,引得庭院内的众人慌忙行礼。
    宋昭居然来了。
    宁祈默默地退至一旁,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见到宋昭,宋成思仿佛寻到了撑腰石,指着宋怀砚向他禀报:“父皇,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儿臣……”
    “孤知晓了。”宋昭却是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看着跌坐在雨幕中的宋怀砚,又垂眸瞥见一地的碎纸,面色愈发深沉起来。
    觑着宋昭的神色,宋成思以为他是对宋怀砚心生怒火,忙补充道:“父皇,不能私藏婉妃之物,乃是您定下的禁忌。如今宋怀砚明知故犯,您看……”
    闻言,宋怀砚的瞳色愈发漆沉起来。
    上一世,他私藏画像,又欲刺杀宋成思,宋昭闻之大怒,派人对他施加鞭刑,又处以幽禁。
    这一次,他虽没有再对宋成思出手,然画像之事事关重大,他定也逃不过一番刑罚。
    他定了定心神,等待着宋昭开口。
    却听宋昭缓声道:“因为一幅画像,便这般兴师动众。宋成思,你是存心要孤不得安宁啊。”
    语毕,在场的所有人齐齐顿住。
    宋怀砚凤眸一凛,诧然地看向宋昭。
    宋成思眉尖一挑,似是不可置信:“可是父皇……”
    宋昭再次不耐地打断了他:“婉妃之事,孤是不许再提。但念在婉妃乃是宋怀砚生母,思母心切,皆可谅之。”
    “既画像已毁,宋怀砚,不如你便在此地跪上一夜,算是小惩大诫。”
    竟然,竟然只是要他跪上一夜?!
    宋成思讶然道:“父皇……”
    “怎么?”宋昭目光略沉,“宋成思,你对孤的决定有异议么?”
    顷刻之间,他身上的威严便向四周涌来,令人浑身一麻,不由得屏住呼吸。
    宋成思虽行事鲁莽了些,却也不是个蠢笨的。情势如此,再有天子出言,他也只好噤了声。
    宋昭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倒也没多说什么。轻飘飘地下了命令,便转身迈步离去。
    见他离去,宋成思也忙跟了过去,临别之际还不忘剜了宋怀砚一眼,低骂道:“宋怀砚,这次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宋怀砚轻笑一声,未曾回答。
    众人渐渐四散离开。
    须臾之间,庭院内又剩下宁祈和宋怀砚两人。
    宋怀砚跪在雨中,缓缓拂去身上的泥泞,整理着玄色的衣摆。
    察觉到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的甜香,他未曾抬眸,只轻声启唇道:“你还不走么。”
    阒寂黑夜中,少年悠悠出声,倒是将宁祈吓了一跳。她讪笑一声,忙道:“我走,我这就走。”
    说着,她便迈步朝门外走。
    可堪堪迈出两步,想到噩梦中的鲜血,再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她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朝少年看过去。
    漫天雨落,秋雷滚滚。
    少年跪坐在地,眼睫低垂,正在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碎纸。画像被撕得很碎,有的随着风飘出很远,他便膝行上前,不肯放过任何一张碎片。
    雨依旧在不断地下着,地面潮湿非常,画像的纸张跌入其中,黏连在地上,很难拾起。他却不厌其烦,默默地尝试一次又一次。
    很快,他的指尖也洇出一片薄薄的血红色。
    对于宋昭方才的言行,他心中颇有疑惑。然而眼下,面对着一地的残屑,他早已无暇思考那么多。
    两次了。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竟连母妃的一张画像都留不住。
    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唯一的念想,也尽数在雨中被粉碎了。
    收集好所有的碎片后,他便依照着画像原本的样子,想将它们拼凑起来。可是有的残片已经破损不堪,有的已在雨水中褪了色,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得到的依旧只是一地破碎。
    撕毁的,再也无法圆满。
    他垂首,双手终是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中,任由连绵的秋雨将这一切缓缓冲刷。
    他感受着雨丝不断地落在身上。
    忽然间,在哗然的雨声中,却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觉身侧掀起一阵暖风,紧接着,周遭的雨丝都被尽数遮蔽。
    他好奇地抬眸,只见少女一身浅荷襦裙,青丝飘摇,正孤身立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竹伞。
    他薄唇微张,眼眶中盈着一片水红,任由少女的身影尽数映入眼眸。
    “又回来做什么。”他问。
    宁祈的脚尖不安地踮了踮,别别扭扭地回答:“反正也是闲着嘛……”
    宋怀砚不语,只看着她。
    宁祈被他看得没办法,便嘟囔着说道:“你可别误会啊。上一次,你救了我,手腕上落了不轻的伤。这一次,你这般可怜,本郡主便勉强帮你一下,算是还你个人情。”
    原是为了还他人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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