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想带路目光一转,不期然却看见仙长背后,竟然有点点流光运行,当即震悚,不敢再去看。
    路走到一半,却听那高高在上之人道:“我非仙人,勿唤仙长。”
    “那……”
    随从之人回他:“唤做‘先生’即可。”
    请“先生”到最好的位置落座,段大成才算瞧见了他长相。
    非要形容,段大成只能说,实非凡人。
    仙长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藏着缕缕霜白,看着却不到三十岁模样。深紫道袍衬得面庞异常秀丽,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像是带着三分病气。
    一双凤眼,形状极为动人,可是眼中好像没有瞳仁,混混沌沌,怎么像是看不清东西?
    段大成不敢多看,目光放到桌上,却又一不小心看到仙长搁在桌上的佩剑。
    那是一把修长的木剑,奇怪的是,从剑柄至剑身,环绕着一段了无生机的枯枝,不像是后来缠上去的,倒像是这把剑自己生出来的。
    果真是仙长,都是他没见过的神仙手段,神仙器物。
    段大成战战兢兢道:“先生可要喝茶?”
    那仙长,却好似没听到一般。
    雾蒙蒙的双瞳微眯,看向自家的小女儿,像是想要勉力看清。
    过一会儿,伸出手:“过来。”
    丫头迟疑一下,大方走上前去。
    仙长手指,摸向她头骨、肩骨、手骨。
    “好灵秀的姑娘,”他道,“虎年七月生人?你叫什么名?”
    “回先生,我是虎年七月生,我姓段,叫段小成。”丫头说。
    仙长身后流光缓缓推移几下,而后道:“不求大成,反得大成。你的名字真有趣,不妨与先生交个朋友。”
    段大成听了很想找个地板缝钻进去。
    丫头道:“那先生你叫什么?”
    流光又动。
    段大成这下终于隐约明白了。
    这仙长,眼睛看起来昏盲一片,想来看不清东西,也许连耳朵都听不见。
    每次都是那流光动了几下,仙长才有反应,难道那才是仙长的耳目?
    果然,仙长这次也是流光推移过后才开口说话。
    “我的名字不如你。”他道,“我无姓,我名吟夜。”
    丫头点点头:“我记住了。”
    “小姑娘,你长大后,勿修仙,勿学道。”只听那仙长朝丫头的方向道,“二十年后入朝,四十年后拜相。七十三岁寿终,一世流芳。”
    段大成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想了好大会才反应过来,连连道:“多谢先生吉言!”
    点点流光又是推移几下。
    “不是吉言,”那自称“吟夜”的仙长对他淡淡道,“卦资白银十七两。”
    话音落下,段大成心里一阵惊疑。
    一是惊疑怎么堂堂仙长开口就是要白银,二是惊疑仙长怎么好像明白知道他和夫人前日刚刚清点了毕生积蓄,恰是白银十七两。
    丫头却是脆生生开口:“先生,我爹爹并没要你为我算命,你为何要收我爹爹十七两?”
    吟夜闻此言并无任何反应,身后流光再度以奇异轨迹推移,等到流光推移完毕,他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小姑娘,世间之事,一物换一物。你有耳朵听了天机,就要拿钱结清因果。你是想付一十七两白银,还是一十七代祖荫?”
    丫头道:“那要是都不付呢?”
    “不付,自然就不灵了。”
    几句对话听得段大成脸色煞白:“丫头胡言,先生勿怪!我这就找夫人支十七两白银来!”
    至于那封侯拜相的吉祥话,听听就行了,一个山中丫头,偶然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能一生平安,他段大成就死而无憾了。
    形势比人强,小小茶寮五六张桌子,坐满紫衣道袍的仙家弟子,这一十七两白银,人家说要,他们平头百姓还能不给?
    不仅给了白银,还要搭上茶寮里最好的茶水。这茶用滚水泡了最好喝,端上来自然滚烫。
    “先生,放一会就能喝了。”
    ——然后,段大成就眼睁睁看着仙长静静看了看那滚烫的茶水,端起来,像喝凉水一样,眼都不眨地喝下去了。
    “……”
    段大成不敢言语。
    而仙长喝完茶,也不做别的什么,只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许久以后,丫头开口问:“先生,你在等什么?”
    点点流光推移如同星辰变幻。
    吟夜的嗓音听在耳朵里,柔情似水:“先生在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眼、耳、鼻、舌、身、意’?”
    “我知道,这是人之六根。”
    吟夜面上浮现笑容,说:“二十几年前,我用这六个里的前两个,向上天换了一卦,又用中间两个,换了第二卦,再用最后两个,换了第三卦。”
    “我在等的,就是卦中人。”
    丫头看着这位吟夜先生。
    他笑起来,像是故事里的妖狐,让人心里有点害怕。
    她家的茶寮太小,装不下这么神通广大的先生。
    “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到呢?”
    “是啊,什么时候会到呢?”吟夜的轻轻话语里,似乎涌动着诸多欲语还休的亲昵,“算算时间,早该到了。”
    自言自语般,又蹙起眉,像是哀怨般神色:“难道,他不想见我么?”
    看着仙长这般情状,段大成和丫头段小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此时此刻,哀山深处。
    叶灼在一棵古树下面无表情抱剑修炼,已经一两个时辰。
    并非是修炼此事有多么要紧,而是他实在不想搭理旁边这两个人。
    “快好了。”微生弦的声音隐隐传来,“应该可以喊阿灼了。”
    “再等一会。”
    随着说话声一同传来的还有奇异的肉香气息。
    叶灼忍无可忍,结束一个周天,睁开双眼。
    林间空地上支着一座琉璃丹炉,炉下点着天乙真火,炉中炖着一锅莫名其妙的野菌山鸡汤。
    有时候叶灼会想,是不是离渊这龙实在是不着四六,现在连微生弦都被带得离题万里。
    事情就从微生弦在林间一不小心发现一片白色长杆小朵的野菌开始。
    他信誓旦旦说这东西是西南山中特产,书中有载,用来炖汤异常美味。
    接着,又是一不小心遇到一只不大不小的山野雉鸡,鸡兄在山林中不幸中了瘴毒,已经是气息微弱,生命垂危,向往痛快了结。
    很快,更是“一不小心”发现自己此次出行,储物戒里居然带了调味香料。
    甚至不远处还有清澈山泉,可以采水做汤。
    原本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虽然什么调料都带了,却没有合适的锅具。
    正在这时,龙离渊默默拿出一座炼丹所用的上上品九转琉璃丹炉,大小正好适宜。
    火候控制得当,丹炉可以用来炼丹,自然也可以用来炖鸡。
    恰好龙离渊略懂一些炼丹之术,微生弦也对此颇有心得。
    最后就演变成了此种模样。
    甚至已经在平地摆上桌案软椅,形制十分精致辉煌,若放在龙宫里自然合适,在这般山野丛林之中就十分突兀。
    “你醒了?”离渊感知到叶灼气息变化,愉快道,“正好,已经可以吃了。快来坐。”
    叶灼只觉得这半年来吃的东西比前面一辈子都多。
    修仙之人,不食烟火,即使吃五谷荤腥,最后也是化为体内灵气,又有什么意义?
    阴晴不定看着冒出白雾的丹炉,叶灼觉得最应该被投入其中的就是这丹炉的主人。
    而其龙此时正在盛汤,挑出几块鸡肉,又点缀几朵山菌,走过来要递给他:“你尝尝?不过有点烫,稍等。”
    又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热气稍散,才递到那人面前。
    叶灼尝了一口,倒还有几分意蕴。
    离渊:“怎么样?”
    叶灼:“丹炉不错。”
    龙离渊听了笑意盈盈。
    微生弦也已经品尝些许,点头赞叹:“丹炉九转,鲜甜润泽,真是烹出了鸡兄与菌兄之精华。”
    既然已是烹饪成功,接着就是分食。
    微生弦看了一眼天色:“我们从上清山来时他们飞舟才刚要启程,如此看来,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到,正好吃完——今日如此恰到好处,万事俱备,真是天道之赐。”
    鲜美佳肴完全取自山野,离渊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此等过程,欣然赞同:“天生万物,春华秋实,的确有几分感悟。”
    叶灼听得此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人气息。
    没有顿悟破境的迹象。
    叶灼稍安,继续品尝食物。
    正在这般各自安静下来的时分,后方古木之上,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疏淡女声。
    “如此境况,还能山林踏青,汤前悟道,微生宫主与离公子有这般闲情雅致,真让人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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