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又偷眼去看秦向涛的脸色:“再则......二爷,我晓得你是顾及与沈大人的旧日友情,可若那信有什么不得了的干系,咱们府里要怎么办?”
    “且将军嘱咐了,说二爷您有话便去与他说......”
    “闭嘴。”秦向涛垂下手,指尖一阵刺痛,原来是纤丝样的瓷扎进指甲里面。可他却觉不到痛一样,呆呆看着红珠子争先恐后冒出来。
    那信不像林言的笔迹,秦向涛在迟疑间徘徊。
    他不送是怕真,怕一封到北阆的信真就把林言推进死路。
    可他却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将信留下来。
    现如今信已经被父亲知晓,他却又有了新的恐惧,惧怕那信是假,是有意为之,叫秦家做了后有黄雀的螳螂。
    有一瞬间,他竟希望那封信真的是林言的罪状......
    更长久的,他希望是自己做了被捕的蝉。
    第130章
    计中人却道心意
    演武场树立一根二丈多高的旗,赤红描青成老虎的图样,正中央黑笔写一个大大的秦字。
    旌旗飘展,底下的兵士排演也如浪涛。秦将军便是那紧挨着的山崖,只是浪一层层拍上去,外人看去也觉得一层一层冷。
    平常官吏无事不会到此,然这一趟的一位封姓大人却是秦将军的熟人,更是几乎要做儿女亲家的人物。
    可是这一回他太客气些,偏还叫人挑不出错。
    秦将军依照往常说着听着,余光在封大人跟前刮过却又无可奈何。
    文人相惜......
    ——冷肃料峭的山崖这时被浸得土石发黑。
    百姓爱幺儿,秦将军自己经受艰难的少年青年时刻,如今长子在南疆驻守,私心便颇放纵次子那不羁的洒脱。他眼中的秦向涛自有
    千万好处,再怎样也轮不到外人挑剔。
    可秦向涛却似乎被当下横截一段心气,再不复从前多敞亮性情。
    做父亲的这样想着,目光便朝儿子看去。
    秦向涛也知道封大人恐怕要做他的老泰山,可家中已有一座积威甚重,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加一堵。且他心中还怀着说不清的愤慨艰涩,此时见封大人的疏离样子,却觉得有一股报复似的轻松。
    年轻人压不住心性,年长许多的封大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从前颇看好这门亲事,也因为秦向涛在年轻一辈中风评不错。
    然而现在沈大人的事已经超出寻常‘贪赃’的范畴,对这一事的态度也是对今上或太上皇的投诚。
    封家还没有准备好彻底与皇上捆绑,尤其今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而现在的几位皇子......
    封大人隐在另外几位大人身后,最终还是不愿在此时露头结亲,白白惹下烦忧。
    他家有当时同在治水的子侄,知晓那会是怎样的光景。沈大人手中的尚方宝剑做不得伪造,现今连皇上都不好在此挑剔林言僭越。
    今上因此生出恼怒,但太上皇给了林言这份权利,也不像是今后便放任自流。
    虽然眼下没有举动,但贸然认下皇上的成功,焉知不会惹了太上皇震怒?
    封大人也是历经两朝的臣子,知道太上皇当年在位时便不是‘好相与’的君主。
    皇上要‘乘胜追击’,却不知太上皇是不是‘请君入瓮’。
    天家爱长子,今上虽然在当年没听过几声哥哥,但现今却实在是太上皇还活着的儿子里排行靠前的。这份喜爱兜兜转转好多年没落下来,被岁月搅弄成浆糊,藏在金笔字后蜿蜒着流出——干枯发硬了。
    淮安王世子定罪的一日正好是在林言答应太上皇‘苦肉计’的第二天。
    他早前一直被圈禁关押在王府中,虽出不去,但衣食无忧。如今理事的大人站在跟前,宣读褫夺世子之位,流放南疆的旨意,跪在地上的人却没有表露出从前的暴虐反复。
    他平静叩首,拜谢皇恩浩荡,说着改过自新的空话,好像过去困兽般的挣扎全然不在。
    王妃跪在淮安王身侧,直到所有人都起身,依旧待在原处未动。
    二公子直到这时才显露出一些愧疚。
    他想扶母妃起来,可恪静比他更近,昭昀起身时也更迅速。
    王妃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放到更辽远的天空。
    “母妃......”二公子低低唤一声,却不知母妃这会应当叫他什么。
    乳名?母妃总说他已经长大了。
    世子?他现在也不是世子了......
    他忽然很希望母妃能叫他‘昭辉’,可王妃回头,只张了下口,继而便是更长久的沉默。
    王妃说乏累,王爷也忙得焦头烂额。他吩咐儿女陪伴母亲,可王妃离了这边,却也将恪静与昭昀赶走,甚至连合晴都不被准许留在内室中。
    她偎在榻上,眼珠干涩,影子却把靠枕上粉的花枝打作深红。
    皇上传来褫夺封号的旨意,没有明说第二份册封却留下催促。
    若是按照常理,这时候正好能换上更加名正言顺的长子,可王妃原本的目的却是由幼子得位的。
    可若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林言呢?
    王妃刻意在心中变了称呼。
    原本在宫里,这时却真切下狱。她不知道这在不在林言的考量之内,却也不肯拿这个问题去问黛玉。
    若是还好......若不是......世子之位能给林言救急么?
    一瞬间魂灵又离开躯壳,王妃忽然想起更久远的时候。
    那时候还在避暑的别苑——她不是一眨眼便丢了孩子的,她的孩子,是在她怀中安睡过才叫人偷去的。
    那个孩子,棕黑的眉,还未睁眼,翘红的小嘴儿,润润地睡在她身边。
    被诊出有孕时王爷是极高兴的,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更是王府中第一次有这等喜事。人人说孕中辛苦,可她一点不觉。
    那个孩子极乖巧地体谅着她,没令她受过什么磨累。
    他出生时也是很乖巧的。
    她的这个孩子好像天生就有一副不叫母亲操心的心肠。
    王妃抱着他,细细看他的每一寸。孩子的耳后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像是一枚印玺。也许那只是普通的形状,但她看来看去,只觉一切光辉的事由与前程都与自己的孩子相称。
    她怀着最甜蜜的渴盼睡去,可却是被哭声惊醒。
    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耳后干净,只听说后脚有孕的妾室早产,生下一个死婴。
    她要去看那个孩子,可王爷说他们要即刻起身。灾洪将至,那个死去的孩子已经被下人抱走处置。
    灾洪要来了,她抱着别人的儿子逃走,而自己的孩子,她可怜的孩儿就这样被留在一片泥泞里。
    王妃甚至哭不出——
    是身后的路那么长,又生了灾殃,她那小小的孩子,将来要怎么回到母亲身边来?
    王妃掀开车帘向后看,那边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几道白光已亮在天边。从前在家时,哥哥很爱说些鬼话吓她,那时她一句不敢听,哥哥一张口,她就要走开。
    可这时候,王妃直盯着那黑青的天,祈盼无论哪方神佛妖鬼,只要保得她孩儿一条性命,叫她下九诏狱也甘愿。
    她的心不是在那一刻永久地失落的。
    可是那年,她一个人回到王府里,那偌大的府邸豪华依旧。她是不重要的人,她是一个圈套,她的孩子也受了她的牵累。
    她的后路与归宿都靠不住。
    王妃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做下第一件事的。
    收了银钱的奴婢在院子里啼哭,她也在哭,说你怎可偷主家的东西,辜负我的信重,还是快快赶出。
    然后那奴婢就死了,不肯离府,头朝上自溺在井中。
    一个,两个,三个……
    劝诱,胁迫,逼杀……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数着自己该下地狱第几层。
    可是快要轮到那个妾室的时候,她停下了。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着决不能叫这母子二人轻易地死了。
    一年,两年,三年……大公子会说话了,会跑跳了,启蒙了……
    她的孩子也该会说话了,会跑跳了,启蒙了……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这些年她伤害了,放弃了那么多人,却在今天轮到她自己想了那么久的孩子了。
    可言儿是不能做世子的。
    他是林家的孩子,即便寻回也不能真切与自己一处。
    她的兄长们万事不成,母家却要由她这个外嫁女增光荣。
    而她自己,也需要一个更倾向自己的孩子来保证将来无忧。
    林言很好,若叫他承袭王爵,将来恪静、昭昀还有她也会过得不错。
    可当必要的时候,无论如果他都会倾向林家,倾倒向林家的姑娘的。
    即便他自己也在选择中。
    连他自己在必要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更何况是她这个离散了许多年的母亲。
    甚至她在他眼中还只是‘同盟’,并不是生身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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