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画面骤然变得昏暗,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黑夜。
    看着看着,叶云樵突然笑了。
    可明明他笑了,一点点苦涩却从眼眶里钻了出来。
    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握住碎片的指尖上,弥漫出悲伤。
    叶云樵看见了一个男子,孤独而沉默地跪在自己冰冷的尸体旁,抱住了那个早已失去生命的他。
    他看不清楚那个男子的面容。
    即使他用力地去看,也看不到一点。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模糊的背影,和那无尽的孤独。
    叶云樵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压制住胸腔内的沉重和窒息。
    所有零碎的片段可以串联成一个真相。
    可是他不愿意去相信。
    因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秦知悯,太苦了。
    第50章
    风依旧在吹, 拂过叶云樵的衣袖,扬起脚边细碎的尘土,轻轻散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墓地间。
    叶云樵伫立在原地,目光越过眼前的破败, 落在远处群山间的苍茫。
    他一直是个放得下的人, 将那些过往轻描淡写地抛在身后, 从不愿对旁人提起。
    于是, 在师傅与挚友面前, 他是聪颖卓越的弟子, 是年仅弱冠便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于是, 在北雊的百姓眼中, 他是体恤百姓、清正廉洁的叶大人,那个宁可战死沙场也要守护一城百姓的父母官。
    可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从江陵的青石小巷,一步步跋涉, 走到金殿之上。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无数次危险中步步为营,与奸佞权臣斗智斗勇,最终为师为友, 报下那滔天血仇。
    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的绝望、孤立无援,甚至是那些藏在黑夜深处的脆弱与无助。
    叶云樵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淡白的雾霭:
    “原来,真的有人,见过从前的我。”
    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对着这片土地低声倾诉。
    语调平静, 但那隐藏的酸涩,却在话语间涌动。
    就像某个本该只属于自己的伤痛,忽然被人窥探、被人看到,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措与酸楚。
    可那一瞬的无所适从之后,是难以接受的愧疚。
    叶云樵从不在意自己所受的痛苦,他可以忍受命运的嘲弄,可以接受被时间遗忘。
    但他无法容忍这些过往,哪怕一丝一毫,成为旁人的负担。
    他担心自己的故事会让旁人心生悲悯,担心他人从中生出的共情,会化作一道未曾必要的伤害。
    命运可以加诸他以苦,但不该因此牵连他人。
    尤其是这段过往凝结成的利刃,刺向的对象,是他的爱人。
    徐辛树和纪嘉章察觉到他的异样,急忙跑过来围住了他。
    “云樵,咋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徐辛树满脸担忧。
    纪嘉章也急切地上下打量着他:“叶哥,怎么回事?”
    刚才他们离得远,只是模糊地看到他突然跪倒在地,又强撑着站了起来。
    叶云樵双眼半阖,摘下手套,裸露在外的手指很快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
    他按住胸口,那颗心脏仍隐隐作痛。
    疼得像一股暗涌,无声地在他的身体里翻滚。
    这是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悲伤。
    可就在下一刻,他的唇角习惯性地上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熟练地将眼底翻涌的情绪掩盖得一干二净。
    “没事。”他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些许不以为意的轻松,“老毛病犯了,小事。”
    那笑意浅浅,像是点缀在寒冬风雪中的一抹虚幻暖意,骗过了眼前的一切。
    “走吧,我们上去。”说完,他便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背影挺拔如常。
    徐辛树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
    他看着叶云樵的背影,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担忧,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纪嘉章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目光无意间落在地面。
    他发现一小块土地,仿佛被什么洇湿过,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愣了一下,心中隐隐升起些许疑惑。
    那不是雪融化的水迹,更像是——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把那不确定的想法甩出脑海。
    他抬起头,快步追上前去,冲着他们喊道:
    “哎!徐工!叶哥!等等我!你们怎么走这么快!”
    叶云樵一边和徐辛树他们沿着隔梁前行,一边向他们讲述案子的进展。
    每一环都紧扣着另一环,抽丝剥茧般理清背后的脉络。
    徐辛树越听,眉头便皱得越深,心头的震惊也愈发难以掩饰。
    他没想到,这件案子竟然牵连如此之广,不只是几件珍贵的文物,还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贪婪欲望交织的网。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杜荣……”
    回想起当初鉴赏会上与杜荣的一面之缘,他还曾对这个看似真心喜欢古董的男人抱有几分好感。
    可谁能想到,温文尔雅的面具之下,竟隐藏着这样深重的贪嗔痴欲,甚至不惜以偷盗与非法交易为代价。
    纪嘉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哥,它们真的能回家吗?”
    他想起了家乡的那尊佛像,那尊他童年时无比熟悉的佛像,在某个夜晚被偷运走,再也没有回来。
    他害怕这些文物,也会像那尊佛像一样,永远离开故土,去往一个无法再回的远方。
    “会的。”
    这是叶云樵的声音,声音低而平静,像夜空中的一颗星。
    “文物们会回家的。”他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怀疑,“它们很快就会回家。”
    皎洁的明月,不会永远被乌云遮挡。
    正如刺骨的寒冬,总会被生机勃勃的春日取代。
    他一定会带它们回家。
    -
    在向徐辛树他们道别后,叶云樵坐进了接他的车里。
    关上车门的瞬间,车内的暖意迅速包裹住他,将外面的寒意隔绝在外。
    司机转过头问他:“叶先生,咱们现在直接回去吗?”
    回到那个他和秦知悯共同拥有的家。
    “是的,多谢。”叶云樵回应道。
    车子缓缓启动,他的视线落在窗外。
    一路上,景色从荒凉的郊外逐渐变化,变成了霓虹闪烁的热闹市区。
    他从考古工地的破败遗址,驶向温暖安稳的家。
    就像他从千年前的绥朝,一步一步走向了秦知悯。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车窗,触碰着玻璃上因寒冷而凝结的白雾。
    叶云樵凝视着那片朦胧,像是凝视着跨越千年的命运长河。
    他伸出手指,在雾气中缓缓书写。
    是绥朝的书法,遒劲有力。
    “秦知悯。”
    窗外的流光溢彩映在玻璃上,那三个字被灯火照亮,也映入了叶云樵的眼眸中。
    千年的时光跨越了世代,山川依旧巍峨,河流依旧奔涌。
    然而,他与秦知悯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命运长河,却载满了无尽的遗憾。
    他突然很想问问秦知悯。
    当他看见“叶明景”的一生时,会是什么感受?
    叶云樵轻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点开通讯簿。
    手指却又在屏幕上方长久地停滞着,始终没有落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秦知悯会如何回答。
    那些埋藏在过去的记忆,秦知悯从未主动提起,选择将它们深锁心底。
    那么,他在面对秦知悯时,是不是也应该选择缄默?
    叶云樵看着手机屏幕,下一秒,一条消息却突然跳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内容,眸色微动,随即抬头看向前方的司机。
    “可以麻烦您稍微改一下路线吗?”
    司机点了点头,将方向盘轻轻一转,车缓缓驶向另一个目的地。
    -
    不一会,叶云樵站在一家小店的门前。
    地面落满了梧桐树叶,风吹过,枯黄的叶片在他脚边轻轻旋转。
    他关好车门,俯身对司机说道:
    “待会我自己回去,您不用等了,今天辛苦您了。”
    等到车子彻底离开后,他才抬步走进了旁边的店铺。
    这是一家小而精致的手工店铺,专门为客人定制独特的饰品或礼物。
    经营这家店的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对待客人的定制总是热情而细心。
    叶云樵记得这家店,是某次黄芮与他闲聊时无意提到的,他便将这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他掀开店门上的帘子,轻轻走了进去。
    店内带着暖色的灯光,充满了木质的香气,予人一种宁静。
    正在柜台忙碌的老板娘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
    “来了啊!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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