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微生弦问了人界要如何“协助”鬼界,玉楼便说,并不是要从人界给要资源,只是要他们几个修界域之人,协助鬼界寻找曾经人鬼相接的几方关窍,帮助两界顺利接壤,不闹出动静。
    微生弦就问:“既然两界相撞就在这一两日之间,真人怎么就有把握能够将关窍找出?”
    玉楼自然是胸有成竹:“我等精研界域之道,既然应下,自有把握。”
    叶灼听了,只觉得无聊。
    他抱着剑。利刃在身,听人说话,不想听的时候,下意识里想的自然不是和人辩论,而是怎么把人砍了。
    可是审时度势,他现在把人砍了,不占理的就是自己。
    叶灼本来不信这些占理不占理的说法。可是就像那片鳞,他拔了,龙离渊就总能拿出来说道,让他受制于人。
    冷冷看着玉楼真人,叶灼面上阴晴不定。
    离渊看这人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这人听得烦了。
    叶灼一向不会是做局的那个人。
    但若是搅局,他会有兴趣。
    ——微生弦一句接一句地问,仙道众人没人出言阻止,都在等着他问。
    原来这位微生宫主,不止是论道时候能言善辩,别有用心的时候更是咄咄逼人。
    他不问上清山到底做什么,只对上清山声称的“关窍”穷追猛打,非要问出他们究竟要如何找寻得出。玉楼真人言称这是界域之秘,不便轻传他人,他反而抬出鬼帝,问玉楼,既然连这都不能说,那又是怎么让鬼帝信服他们真能找到关窍,达成协议?
    鬼帝在旁但笑不语。
    说到底,他和离渊不一样。鬼界和龙界也不一样。
    他的实力,在鬼界一众几万年十万年的老鬼厉鬼之间,太不够看。而那些老鬼,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老鬼帝死了,他能爬上来,是靠他有本事,让鬼界根基的几件至宝认了主,让那些魑魅魍魉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位置坐是坐上了,可要坐得稳,还要呕心沥血,艰苦经营。
    能和上清山勾结在一起,本就是他知道了这方人界的事,有枣没枣来打一杆子,几位真人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到底是不是空手套白狼,君韶柳亦想知道。
    “这戏唱得怎样?”君韶柳问离渊。
    玉楼真人看向了他,他以微笑回应,那笑容让玉楼摸不出深浅。
    “不怎样。”离渊说。
    并且他还知道,叶灼也觉得不怎样。
    一番辩论,玉楼真人已是腹背受敌,不得已之下只得稍稍露出口风:之所以能确保找到“关窍”,是先辈曾有相关传承。
    上清山传承久远,这话说出来,有些人信了,鬼帝像是也信了。
    微生弦依旧笑盈盈的,让人发怵,连带着他身边的吟夜都神情玄妙。
    而叶灼静静看着玉楼。
    他的目光幽幽的,像是夜里潜伏着的某种轻盈的兽,盯着想要的猎物已经很久。
    玉楼这话是不能说的。
    说出来,致命的破绽就露出来了。
    奇异的、无人开口的静默里,叶灼开口。
    那积霜寒玉般的嗓音一出口,众人的目光就全看向他了。
    看见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玉楼真人的面上,抱臂站在飞翘的檐角,怀中是方才取了玉湖真人性命的无双神剑。
    目光里,一点似有似无的兴味。
    “可我听说,”他说,“先辈传下来的是一座名为‘悬注’的大阵。大阵有八门,找到了,打开了,就能分离两个界域。”
    人群中一阵微微的哗动。
    两界相撞,避无可避,因此谈和,是一种情况。
    可若是有法挽回——就是天差地别的另一种情况。
    不等玉楼出声,一道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高声传出,先声夺人:“叶二宫主,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离渊觉得红尘剑派的人真是有趣。看似拆台,实是唱戏。
    只可惜蔺宗主不在,杜山大阵的事没有人证。
    但叶灼也不需要人证。
    他身后,八座庄严的金色宝塔虚影凭空浮现,轮转交错,无尽的慈悲意如海般蔓延,如此圆满功成的佛门正法,几乎把君韶柳的眼睛刺瞎了,他差点从屋顶上栽下去。
    他只觉得离渊该死!
    “一千五百年前,悲真大师留下的‘普度涅槃法’,不知是否还有人认识。”叶灼淡淡道,“我偶然得到先辈传承,知晓一二上古之事,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看向玉楼:“恰好真人的先辈有传承,佛门的先辈也有传承。都说两界间的关窍,正好相互印证。”
    玉楼冷眼看向叶灼。
    “叶灼,仙门正道议事,容不得你这等悖逆妖邪之徒胡言!你先杀道宗真人,后杀主宗护道真人,又纵妖兽强抢虚境宝物——人界如此危难之际,岂是你兴风作浪的时候!”
    叶灼:“那请问我为何要杀道宗真人,又为何要杀主宗真人?虚境杜山中,太素太寰两位真人又为何来强抢我之宝物?你既然对我知之甚详,不妨将原委向大家道来。”
    玉楼身上气息暴涨,直视叶灼,断喝:“幻剑山庄余孽,数度祸乱人间,还敢狡辩!”
    “当年吟夜观主三卦叩问天意,幻剑山庄修习恶法,剑脉逆夺造化,以至人间灵气枯竭,酿成大祸!而后有云相奚杀尽幻剑山庄众人,斩断剑脉归还天地,他才得以飞升,人间灵气,亦才得以喘息!”
    “——如今上清山为人间寻生存之道,续灵之法,才有转机,你便出来搅局,到底居心何在,众人心中自有定论!”
    此话一出,人群中连议论声都消失了。
    如此秘辛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言明,就如一粒石子击入早已平静的池水,早已掩埋的旧事沉渣泛起。
    叶灼却轻轻笑:“真人在威胁谁?是威胁我继续说话,就会变成修习恶法、逆夺造化之人,还是告知众人,若与你宗作对,便是下一个幻剑山庄?”
    “休得胡言!”
    叶灼语声依旧平淡,似乎并未被激起任何情绪,看向太岳宗的方向:“至于定论,我是否是余孽,我修的又是否是恶法,蒲长老,你我相识颇久,常有往来,不妨请你先说定论。”
    蒲长老额头已有冷汗。
    好死不死,怎么指名道姓拉他出来!
    现在这对峙两方,其中又有哪一方,是他敢得罪的?
    思来想去,拱了拱手,艰难道:“诸多前事,老朽知之不详,无法定论。但与叶二宫主数度交手,老朽以为,叶二宫主修行的乃是正统剑道,并未见妖异之处。”
    顶着玉楼真人冰冷的目光,蒲长老声音小了几分:“……此事,游仙谷的周老怪也能作证。”
    周静川闻言真想给这个首鼠两端的老东西一剑!
    好死不死,扯他进来!
    当下也只能面露难色:“叶二宫主多番来谷中论剑,看着确实不曾修习邪法。”
    全是废物!
    玉楼真人心中怒火翻滚。此情此景,分明该最开始向天问卦的吟夜出言作证,为他圆场,可那吟夜竟也一言不发,只是含笑静立。
    “叶二宫主的剑到底有没有妖异,我想天下剑修都可证明。”红尘剑仙越众而出,朗声道,“至于所谓‘幻剑山庄’,所谓‘云相奚’,在下也曾数度回忆,可是每每想起,反而会淡忘一分。此事蹊跷,我思来想去,只能是有通晓天机的高人,出手向天道遮掩了整个幻剑山庄的始末。既是如此,天机遮掩,一切前事皆非前事,我想还是不要说了。”
    离渊微笑:“红尘剑仙言之有理。诸位,既是在议人鬼之事,为何却反而说起了幻剑山庄的旧事?莫非是都觉得当年旧事与上清山关系匪浅么?”
    人间的事,这龙怎么也想登台,叶灼看他一眼。
    离渊是个识趣的人。况且话说一句就行了。
    与幻剑山庄有关的所有事,连同那些字眼本身,都因天机遮蔽,在众人记忆中模糊不清,这是无可辩驳之事。
    那么说到底,除了上清主宗,谁又有如此能耐?再多想一分,若不是与此有关,又怎会出手遮掩?
    有些往事可以藏在心里,暧昧不清,可一旦大白于天下,就非要分个是非黑白。
    二十年前为何无人仗义出言?今日鬼界面前又为何举棋不定?
    有人势强而已。
    可是时移世易,有人势会弱,另一些人势会起。而生死存亡的关隘,曾经落在幻剑山庄,今日,它落在的是整个人间界。
    叶灼不在意。
    很多事,很多人,流水一样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是说着说着如此离题万里,总会让他有种想提剑斩了这群人的想法。
    八百年前的事了,有什么意义?
    叶灼只是看着玉楼。
    “我是幻剑山庄的余孽,因此打算祸乱人间,”他说,“那真人又是谁的余孽,因此打算勾结鬼界?为何我的传承里,先辈说的是如何分离两界,真人的传承里,上清山先辈留下的是如何连接两界?难道上清先辈,也同样协助过鬼界,帮它与人界接壤么?”
    玉楼脸色数度变幻。
    “如此诛心之言,叶二宫主又是从何得来?”众目睽睽下,他只得道,“悬注大阵是可以分开两界,可是年岁已久,阵门所在已经失传,一两日之内,无法将其开启,所以才有下下之策,将我宗传承的一二阵门关窍交予鬼界,换取人界安宁。”
    沈静真蓦然抬头。
    “既然明知有阵门,仙门百家来到虚境十数日,你为何不号令众人去寻?为何到如今,才说‘只余一两日’?”
    鬼帝却是大笑。
    “玉楼兄,原来你没说真话。”他说,“还以为三位真人手握全部阵门,未料到只有其中一二,也来与我相谈。”
    事已至此,无法说了。
    上清山没有全部阵门是事实。
    想和鬼界谈判,获得宝物也是事实。
    可是不做声张,暗中查访阵门所在,并不是为了出卖人界。
    若鬼帝不是善类,无法和谈,或是谈判无法进行,人界有危,他们亦会将大阵之事原本告知众人,集仙道之力寻找阵门,将其开启,以保护人界为先。
    可是,已经到此份上。
    ——那又如何。
    界域一脉,千年来传的七零八落,一时之间,谁又能将阵门找齐?景山是有一个大阵,可阵心的东西又被叶灼抢了,况且,得了那东西,也未必能得到承认。
    时至今日,仙道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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