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扶着我,”他对离渊说,“我要站起来。”
    幽草崖上,微生弦静静看着那一袭红衣的飘落。
    微生弦下过很多棋,但他从未想过让这人也来到局中。因为他本就是为他而下山。
    直到终于有一天,他看见所有的棋子其实都是为那一人,那一剑而铺。而叶灼自己也早将自己置于局中,来做最后一子,为这天地收官。
    虽然很难承认,但微生弦真的迟疑过。然后叶灼说继续下,下到他掀了的那一天。
    所以那一天他和离渊的棋没有下完。因为他只能把叶灼送到高天之外,而不能带他回来世间。那是棋局之外,墨龙兄的事了。
    “你看,道长算的卦准不准?”微生弦轻轻叹,“是不是前缘早定,天命红鸾?”
    微生弦手指缓慢握住晚晴剑锋刃,鲜血从他手指间淌出来,他就这样抽出剑,鲜血浸满了晚晴剑遍身。
    剑上建木花枝摇动,然后,他将其插入幽草崖地面。
    微生弦的修为境界层层消耗,而建木之枝疯狂地扎根生长,长出坚实的躯干,长出繁茂的枝桠。
    微生弦透过建木枝叶,仰头看着虚幻的天空。在那里,仙界天道被叶灼一剑削去浩瀚的一角,正带着两界之间的连结一起坠落向人间。
    不相关了。从今往后没有飞升也没有长生,人间的道要自己走。
    那一剑太快也太突兀,鬼神难料,所有仙人都没能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天道轰然断裂,要再弥合,来不及了。
    何况,他在这里。
    “有没有一千年?”微生弦自语,“也许没有吧,六百年,七百年?从这里拿走的够多了。还回来吧。”
    微生弦反掌,往大地一拍。
    苍山之中,有光芒冲霄亮起,以建木为心,四海呼应。横贯人间来汲取灵气的北斗大印蓦然失色,在与它们遥相呼应的另外七个方向,苍山为首,桃花山为尾,七个完全相反的烙印依次浮现。
    滔滔灵气,忽然从仙界的断面疯狂逸散而出,被引向人间。仙人大怒,出手阻拦,然而建木生长,正需要这样精粹的海量灵力,但凡是触及人界的灵力,全部被其风卷残云般瞬间吸取。
    上古建木温润护生,今后,就让它来镇守这座人间。
    至于残缺的天道如何补,被阿灼活生生削下来的仙界天道如何吸收,人间的屏障如何织补,他是管不了了,请老道士出山吧。
    建木的生长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微生弦身上所有修为境界也尽去了,此时俨然一凡间假道士,只得装神弄鬼了。
    “真该归去了。”微生弦自语。
    滚下桃花山的时候他立誓,此生不证大道不回山。如今大道算不算证了?是不是可以回山,一边赡养老人,一边再修一道?
    余光又看见几位不成形状的少宫主,不由悲从中来,上有老下有小还真是不太好办。
    “总觉得仙界快完了。”小道童说。
    “是啊,”微生弦闲闲道:“阿灼可不是病猫,撕下来的真是好大一块啊。他们的道不是本来就缺了?现在缺更多了。”
    小道童:“那仙界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想找也没路了。”微生弦深沉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总觉得阿灼斩的不是界域连结,是大道连结,和他们连着的所有下界现在应该都有事发生了。没看见仙人少了这么多么?他们且有的忙呢。”
    不过,这一切的变化都与叶灼无关了。
    已经站在地面上,离渊还要抱着,要他靠在身上,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站不住那样。长虫还是如此大惊小怪。
    “我站得住。”叶灼轻轻说。
    离渊才一点一点小心把他放开,但依然紧紧牵着他的手。
    叶灼向前走出一步,平静地看向对面。
    他落下来云相奚也一样落下来,就在对面不远。
    云相奚的脸色苍白,唇畔有血迹,一双眼睛空荡荡般看着他。
    仪容似乎尚可称为整齐,但叶灼还真未看过云相奚如此失态的样子。尤其眼珠终于缓缓动了动,看向离渊的时候。
    ——很奇怪?是觉得所有人都该像他一样,斩去了这个,斩去那个,去叩问所谓的剑道么?
    叶灼觉得自己应是笑了笑。他看着云相奚的神态,看见云相奚的目光久久落在离渊身上,还有离渊的剑上。
    难道还要他来介绍这是谁?叶灼觉得这就不必了。
    他又朝云相奚走出一步。
    云相奚的目光回到叶灼身上。
    相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牵着另一个人的手。重伤落下的时候,可以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大抵也不是人。云相奚看见那人冰冷幽邃的竖瞳,对视之中,渊深无底的气息。哦,无我剑的材质是墨龙鳞。
    原来是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异类。也用剑。云相奚知道他是谁,他的影子就在相濯的剑里,一柄可以和相濯平手的剑。
    他看见那孩子轻轻笑,在墨龙怀里的时候。而墨龙亲昵般和他说话,他把相濯拉起来。二十年,相濯改了名字,改了剑道。并且,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他离开人间的时候已经错了?
    ——连剑道也会错。
    云相奚默然看着叶灼的眼睛。而叶灼平静回视。
    叶灼听见离渊的声音。很少听见这龙如此淡漠的嗓音,是挺吓人。
    “叶灼,让我去杀了他。”离渊说。
    叶灼:“你看他还能活么?”
    起码,叶灼知道自己的心还在跳动,他更知道另一件事:在方才他出剑那一刻,云相奚的道心已经全然破碎。
    因为那是很好、很好的剑。
    是云相奚一辈子都挥不出的剑。
    他拿起了剑道,用自己的心驾驭了它。云相奚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而他能做到的云相奚永远都做不到了。
    这人修了一世剑道,最终修成的,却是对剑的一种妄念。
    他看见云相奚身上的境界早已跌到人间境,并且,还在层层坠落。
    于是叶灼笑起来。
    他挣脱了离渊的手,摇摇晃晃朝云相奚走去,他不怕,离渊就在他半步后,如果他跌倒,离渊会接住他。
    他看见相奚剑上早已横亘一条狭长灰暗的裂纹,云相奚实际上已经死了,和他的剑道一起。
    不过叶灼还是想杀了他。不为什么,就是想。因为云相奚该死。
    死了,一了百了。
    叶灼抬左手。
    云相奚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那双平静而美丽的眼睛。
    其实相濯长得一点都不像灵叶。
    云相奚却始终觉得,相濯的眼睛有那么一丝的弧度很像灵叶。只有他这样觉得。
    就像那一年的中秋夜宴,他好像真的动摇过,那一刻。
    桂花香。
    ——永远断绝在叶灼向他心口打来的一掌。
    一直在寻找的,却是已经永远失去的。
    身为剑修,却在最终发现自己的剑道,只是一道虚无的执念。
    身为剑客,最终却没有死于剑下。
    这三件事,哪一个更悲哀,那一个更让人觉得痛苦?
    这不是云相奚会想的事了。
    ——云相奚以胸膛为中央的半身,在一掌之下化为血雾,连同头颅一起。人死灯灭。剩余的躯体沉闷地坠下。
    之所以只是半身,是因为这是叶灼最后的力气了。叶灼眼前一片血色的重影。
    他向前栽去,然后被人蓦地捞住,他重新落入那个沧海月明般的怀抱里。
    “叶灼!”他听见长虫的声音,“叶灼,你看着我。叶灼。”
    叶灼艰难地喘着气,复又抬眼,在层层重影之后,看到离渊的面孔。
    他应是笑了笑。
    “你觉得怎么样?云相奚的剑打到你了。”离渊的声音带着低哑的颤抖,伸手到他胸口摸索,“痛吗?伤得重不重,你告诉我,叶灼。”
    叶灼缓慢地摇了摇头。
    “剑。”他说。
    离渊把无我剑拿到他面前。他手指抚过剑身,终于看清墨龙逆鳞好像黯淡许多,他轻轻蹙眉,茫然般看离渊。
    “没事的。”离渊说,“养一养就会回来。”
    叶灼放下心来,轻轻抬了抬手臂,他想抱住自己的本命剑,最后抱着的是龙离渊。离渊埋在他的肩上,和他说着什么话,他听不太清。
    伤得不重。
    墨龙心鳞,应是护墨龙的心。可是他拿在手里,最后护了他的心。他还看见明月珠的光芒了,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遥远的墨龙啸声。
    云相奚那一剑是很厉害没错。
    可是,有人护着他,又怎么会伤到很重。那一剑到他那里,只有最后一点力度了。
    怎么会重到他快死了。
    ……好像真快死了。
    其实他和离渊都知道,不是因为那一剑。
    是因为五蕴皆空。
    第172章
    离渊带他抱着叶灼缓慢地穿过暮苍峰的琼树,往寒潭走去。
    怀里的人就像一朵轻飘飘的火焰,在风中明明灭灭。要是他走得快一点,苍山的风再大一点,这朵火焰就要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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