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皱眉,此话怎讲?
    想起了那日陆令姜确实有杀许信翎之心,难道他明着不成,要暗着对许信翎下手?
    毕竟陆令姜的的确确是蛇蝎心肠。
    左右思量,她派丫鬟曦芽到许信翎身边,美其名曰保持联络,实则怕陆令姜对许信翎动手,她好及时搭救。
    至于她自己,虽眼睛半瞎状态,但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完全能照顾自己的。
    第66章
    护妻
    叛军探子流入城内,卫兵上街排查盘问,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妙尘师父叛党的身份暴露,画像贴于西南西北城门,成为一等通缉要犯。
    拔出萝卜带出泥,城里有名的美人——白怀珠和妙尘似是师徒关系。
    此讯如一串鞭炮丢进沸水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人敬羡的白小观音,竟与叛党勾结,里应外合,企图覆灭朝廷。
    更可怕的是,此女连太子都蒙蔽了,竟还是未来太子妃的人选。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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