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瑞深呼吸了几口长气,胸口起伏:“长富,你再进城一趟,往王府芙蕖院递个消息。”
    长富抬头问道:“二爷,说些什么?”
    萧宝瑞也拿不准该怎么应对,总归娘会应对,让娘知道就行:“说那疯子八成还有后招,让娘小心提防,不成先把隋王府财产全转移出去,就算今后疯子承袭爵位,让他落个空壳。”
    萧宝瑞想,他也算是神机妙算,随机应变了。
    长富领命:“我这就去。”
    长富拔腿刚走到篱笆门外,迎面对上顶青布小轿,轿夫是王府的家将,个顶个人高马大,小翠拈着帕子小跑在前头。
    长富知晓来的是隋王侧妃。
    许氏关切儿子,常偷偷来看萧宝瑞。只是这次阵仗不大,显得行色匆匆。
    萧宝瑞老远喊了声娘。
    小翠见到萧宝瑞,方才连声哭道:“二公子,不好了二公子!许娘娘福禄券买了十万两,本金拿不回来,许娘娘犯病了!”
    萧宝瑞哎呦一声,瘸腿没站起来,摔到地上。
    第76章
    许氏头上绑着厚墩墩的护额。
    若说萧宝瑞装病那会儿, 许氏显得苍老了十岁,这会儿许氏说显年长二十多岁也不嫌多。
    许氏气若游丝地靠在轿子厢板, 眼睛半睁,未涂口脂的干枯嘴唇,不停地嗫嚅几个词语。
    萧宝瑞拄着拐杖凑过去,方才听见他娘说得是“福禄券”。
    “福禄券……福禄……券,十万两……福禄券……”
    “全赔了,钱庄都关门了, 福禄券……”
    许氏已如染上心魔,她魔怔地念叨。
    萧宝瑞看见他娘这副模样,赶紧让侍女小厮们一并搭把手,把许氏抬进田庄里躺好。
    许氏连灌了三碗参茶, 方才慢慢恢复神智,见到萧宝瑞,眼睛里神采又焕亮几分,哆哆嗦嗦地唤着“瑞儿”。
    萧宝瑞:“娘,什么福禄券?”
    福禄券这种保本获息的骗局, 因为萧烬安已经警告过那个纨绔徐大痦子, 民间百姓有不慎中招的皆已退款, 骗术未曾波及旁人, 不怪乎萧宝瑞全不知情。
    可许氏哪里还能解释得清?
    许氏只是堪堪捡回条命,没被气得痹症发作当场死了。
    许氏支吾不答, 小翠简短说明前因后果。
    萧宝瑞毕竟有几分小聪明在, 时灵时不灵的, 闻言坐在许氏床前锁眉:“娘,儿子赌钱,尚且有赢有输, 你这骗局傻子才信吧?”
    许氏服用第四杯参茶,长长叹了一口:“那个徐婆子,能说会道,跟我反复描绘福禄券的好处……还带我上钱庄里看,有好多人,排队买福禄券,那券还有限额,娘托了人才到手。”
    萧宝瑞:“哎呀,娘,那您这不是上杆子给人送钱!”
    曾经萧宝瑞也想过,他们要是真争不过疯子,至少能多捞走些实惠的。
    可怎谁知娘亲向来精明,对银子分分厘厘把得紧,到最后竟栽进了阴沟!
    萧宝瑞恨道:“娘,这回咱母子是真没有退路了!”
    如今从势头上论,萧烬安起来了,许氏又何尝不知?
    算计了整整十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氏满心有种冷透了的慌乱,万万没想到辛苦把持家业,到最后会折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婆子手里。
    回想起那婆子说话时天花乱坠,鼻翼底下压着的痦子,跟随言语一抖一抖。
    许氏狠狠地咒骂。
    言语如果能化成刀剑,许氏能将徐婆子隔空立时穿成刺猬!
    她越想到自己被骗,才刚缓和的情绪,又被强烈地勾起来。
    许氏捂着发闷的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虔婆!老妖妇!你鼻子底下长着烂疔疮,偌大颗狼心狗肺痣!你那痣必然压得生生世世入不得轮回道,当孤魂野鬼,做猪狗牛马……”
    许氏骂得恶毒,然而尤不解恨。
    许氏还在不断找新词泄愤。
    床前萧宝瑞稀疏的眉头一抬,怎么听许氏骂人,怎么却都觉得像他认识的人。
    哪怕性别不同,萧宝瑞想起,那害他身败名裂的徐大痦子,并非随便谁,都能长颗跟花生米那么大小的黑痣,这体貌特征太明显了。
    萧宝瑞打断道:“娘您等等!”
    许氏顿住。
    萧宝瑞立即捕捉那点儿灵光:“您说那婆子有痣?具体位置在哪儿?娘你给我比比?”
    许氏不明所以地指向左边鼻翼底下,摸了摸,道:“就这里。”
    说罢她还给这颗痣做了一番形容。
    “这痣上的皮肤并不光滑,瞧着疙里疙瘩,她擦粉儿的时候,把痣也给涂上了,所以痣上微微盖着层霜白色,痣上还有根半寸长的毛。”
    “……”
    那一瞬间,萧宝瑞架在凳子旁边的竹柺乓啷落地!
    竹柺在地上滚了滚,发出一连串骨碌碌的声响,萧宝瑞被这响声几乎碾碎了神魂。
    他失神地凝着拐杖。
    然后空洞地抬起目光。
    而他绝对不肯相信,会有特征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只有可能他是易容过后的徐大痦子,分别设局诓骗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母子都上了同一个人的当!
    “徐大痦子!”
    “徐大痦子……”
    萧宝瑞牙根恨不能咬断。
    可这个徐姓纨绔若为贪钱害他,这还可以解释。
    解释不通的是,分明给了钱,他还要贴出借据毁自己。
    他怎能想出这种骗局?
    又怎么可能,不偏不倚地再加坑害的,是他萧宝瑞的娘亲!
    被夺去一条腿的深恨,和对那纨绔子徐大郎的熟悉,使萧宝瑞脑海运转伶俐了许多分。
    这世上唯有一人,会对他母子怀有强烈的敌意,并且还有毁掉他们的心计。
    “——萧、烬、安。”
    萧宝瑞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压得极低。
    这名字刚出口,许氏无端打了个寒噤,隐隐觉察出事情的苗头不对。
    许氏颤着嗓音:“何故……提到,此人?”
    萧宝瑞把被徐大痦子诱骗坑害,还有他怀疑,徐大痦子是受萧烬安指使的猜测,一并同许氏说了。
    许氏闻言,先是震惊,而后震惊变成愤怒,再变成技不如人,被对方玩弄于鼓掌的无奈。
    许氏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一具皮囊,此时只能靠在床头出气进气。
    萧宝瑞再混蛋,也怕许氏死过去,他起身去探许氏的额头,却因为没拄拐杖,连摔带爬,脸着地栽到许氏床前。
    萧宝瑞流下两筒鼻血。
    鲜红的血液刺目。
    儿子狼狈的模样,触动了许氏心底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地方。
    她可以穷,可以死,可以被萧烬安报复,但不能动瑞儿,瑞儿是她的命。
    许氏疲软的身躯,再度焕发出如枯木逢春般最后一缕生机。
    她将护额取下,扶了扶鬓边乱发。
    她让小翠扶起萧宝瑞,对儿子道:“瑞儿,若你猜测是真,你可知道那姓徐的家住何地?”
    照常理,徐大痦子经此一事,应当立刻远走高飞,断没有再留在上京城被翻后账的可能。
    然而萧宝瑞,跟徐大痦子他们交往时,酒酣耳热之际,徐大痦子也说漏过嘴。
    “他在蕙香楼有个相好。他想给他赎身,徐家却不许妓子进门。”
    “倘使有了钱,他当给妓子置办一处产业,也许就在那里躲着。”
    萧宝瑞知道那女人的花名。
    到蕙香楼打听,总有跟那女子关系熟悉的姑娘,知道此女落脚的去处。
    “如此便妥了”,许氏道,“叫家兵带上人,暗暗把那姓徐的制住。必能先萧烬安一步,得到他的口供。”
    “他能背地捅刀,娘也能借刀杀人。”
    “越想往高爬,想把他踩下来的人就越多。”
    “娘去上告宗人府。”
    “……”
    秋风萧飒,许氏的嗓音和秋风刮过落叶声一起响起,有种令人刺骨的寒冷。
    宗人府,顾名思义,乃是专门处理皇室宗族事宜的衙门。
    大虞朝设立之初,为防止宗室子弟为非作歹,而寻常职官不敢弹纠,特地将宗人府主官,从皇室成员中德高望重者选择。
    七皇子继位可能性最大。
    宗人府若干年前,就都是七皇子的支持者。
    若能把戕害胞弟的罪名坐实,萧烬安进了宗人府,萧明彻必定往死里整他。
    说不定根本就抗不到过堂,七皇子就把人暗中抹了。
    她送萧明彻这场东风。
    这未尝不是绝地翻盘的机会!
    许氏颤巍巍下地穿上绣鞋,人只被一股意念支着。
    她跌跌撞撞被小翠扶着出去,离开庄园。
    临走时,又深深回望了孩儿一眼,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心疼,使她眼眶蕴泪,哀哀地唤了几声“瑞儿”。
    可是萧宝瑞并没能听见,纵使听得见,也许懒得动弹,也许那条瘸腿也没法及时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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