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脑袋从上方伸下,遮住了桑绿看书的视线。“你在做什么呢?”
    阿木倒挂在树上,头发炸开,铺了桑绿一脸。
    桑绿撇开头发。“这样挂在不会脑充血吗?”
    “什么是……脑充血?”
    “你现在是不是喘不过气?”
    阿木脑袋发涨通红,说话憋着一股劲。“没有啊,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副嘴硬的模样像极了姜央,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全会。
    “下来吧,别憋死了。”
    “天晴站树上,暗了进树根,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入,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阿木两眼昏花,艰难地念出书上的内容。
    “看吧,我一点事都没有,我还能继续念呢!”
    桑绿无语。“你们天天念这巫词,早就背下来了,念出来有什么——”
    嗯?
    不对!
    桑绿一把拽着阿木的肩膀。“你下来,我有重要的事问你。”
    “我不下,我能在这挂一天都不会头晕,你不信我们就试试看。”
    “我信你,你是寨子里最厉害的人行不行,快下来!”
    阿木满意了,一翻身,沉重落地,因着头晕还后退了几步,撞到树干上,她强行撑起身体,若无其事地嘿嘿笑。“要问什么?”
    桑绿拉着她坐在地上,指着巫词本。“你完整地念一遍。”
    阿木开始摇头晃脑,一晃一句词。“枫树生蝴蝶,蝴蝶生十二,鹡宇鸟来孵,窝穴在树上,两者不可顾,魂魄始无家,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茫茫无归处,遥远东方家……”
    “你自己倒霉,你死你去,不要怪生人,活该死去;你自己倒霉,沾染恶鬼,不再有亲人,活该死去。”
    桑绿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这本巫词拓本是考古队当年挖出来的巫词,做的复印件,说起来也是千年前的东西,和现在的巫词有区别也很正常,一脉相承的巫女记录,内容上也是差不多的传承,可就是哪里不太对。“后面这段话是哪几句?”
    “就是这里呐。”阿木手指在本子上划拉。
    桑绿眉头一紧,姜央曾替她翻译过这段话,她只翻译了前半段!
    而后半段的内容,恰恰与现在的巫词完全不同。
    为什么?
    桑绿:“你脑子是不是还没清醒?念错了?”
    “我清醒的很!不信你问阿札玛!”阿木气急,她最讨厌别人质疑她,忿忿起身。
    桑绿伸手一拽,按巫山人的身体素质,她这点力气应该难以撼动强壮的阿木。
    但阿木晃晃荡荡的身体几乎没有抵抗,又一屁股坐下来了。
    晕了头的阿木:“……我等会再问阿札玛。”
    桑绿:“你背一遍你们每天早晚念的巫词。”
    阿木都快晕了,还是不忘摇头晃脑地背,不晃就背不出来似的。“枫树生蝴蝶,蝴蝶生十二…阿玛泪两行,阿爸思断肠…”
    “停!”桑绿捋到了关键点。“拓本上写的是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
    “是呀。”
    不一样,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后半段的巫词还能解释说是姜央没看到,前半段完全就是她故意翻译错的。
    阿木好奇地翻拓本。“咦,你这个巫词是歪的吧,和我们家的不一样。”
    桑绿沉默良久。“阿木,全巫山,所有女孩都会唱巫词么?”
    “是呀,不仅女孩,所有巫山人都会的。”
    桑绿松了口气,好歹这一点姜央没骗她。“为什么,只要巫女会不就好了?”
    “以前好像是这样的,但我小的时候,阿札玛就让全巫山的女孩来学,女孩学完了也会教给男孩,时间久了,全巫山的人都会咯。”
    桑绿面色难看,脚步急促地离开了。
    阿木挂回树上。“阿玛不要他,阿爸不要她,为什么不要她呢?怎么会有这么坏的阿玛阿爸。”
    姜央房间
    满满一大面墙的藤蔓书柜,上面一大半是陈旧的书籍,为历代的巫女记录,靠下方的书比较新,是姜央写的。
    粗粗一看,仅姜央一人写的巫女记录,竟快抵上千百年来巫女们留下的记录。
    桑绿心口慌乱不止,搬了条凳子,在书柜上下翻*找,对照着拓本里的巫词,找寻出处。
    时间过去许久,满地摊开的书籍,或新或旧,杂糅在一起。
    姜央的巫女记录,大体上是对历代巫女记录的翻新,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翻新呢?
    桑绿发现,在古早的旧籍中,有两个字出现的异常频繁:死丑。
    “死丑?”桑绿对九黎文化了解颇深,只是九黎多图画,对巫词的认识薄弱了一些,但也能根据前后文对个别字词进行推断。
    ——溺死、x死、难产死、虎咬死、x踏死……凡暴毙者,均为死丑,不可入祖坟。
    桑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颤抖着去翻姜央的记录,从头翻到尾,翻了一遍又一遍,根本没有类似的记录。
    这是当然的,古籍中对死丑的定义,完全不符合巫山现有的鬼神观。
    姜央,竟敢篡改巫女记录…
    吱呀——
    门开了,吹动地上新的旧的书页,真真假假的历史,混杂在一起。
    “桑小姐,你很不乖哦。”
    桑绿猛地回头,一抹亮光刺进眼中。
    第88章
    正午的太阳,烈得很,倾进门里的光线落在姜央身上,仿佛一颗人造太阳,折射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桑绿眼疼,眨巴了好一会,侧身看去。
    姜央穿着不同以往,一袭暗红长袍,有些厚实,胸口贴着一枚护心镜,镜面有不少划痕,左臂连着胸腹套着一块皮质的褐色护臂,挺精神的,长袍布料和护臂的样式陈旧,细看去,还有起球破损,唯那块护心镜,难掩光亮。
    一副战时的打扮。
    好看是好看,挺扎眼的,若是平时,桑绿已经凑上去拉拉扯扯了。
    “你没有解释吗?”
    人气极了,声音反而不高尖,沙沙的压着,闷着一股劲,让人听了难受,自己也难受。
    姜央提起手上的一大包东西,铺在棺床上,语气唠家常般自然。“解释什么?”
    “为什么篡改巫女记录?”
    “为什么故意翻译错误?”
    “为什么骗我?”
    姜央拾起地面的书。“我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允许,你只能看四页半。”
    桑绿气上头了,姜央这语气仿佛她生那么大的气,纯是自找的。“你不仅骗了我,还骗了巫山所有人!”
    “你用一套恶鬼观念操控他们的行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让谁听话就让谁听话!”
    桑绿的三观被颠覆了,倒不是她真的有多信巫女信仰,而是姜央出生在巫山,由巫女养大,又成为了巫女,巫女信仰于姜央,就等同于社会主义对华国人。
    巫女信仰对巫山人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观念的,不论对错,迷信也好,愚昧也罢,所有巫山人都是在既定的规则内行为处事,巫女也不例外。
    而一个人,连自己的信仰都能背弃,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桑绿像从没认识过姜央一样看她。“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忘了清兵入巫,巫山改制的事了?”
    掌权者随意改制是大忌,清兵入巫带来了父权制,带来了派系斗争,好好一个母系社会变得四不像。
    姜央沉声。“我没忘。”
    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一点都没有坦诚的意思。
    桑绿忍了又忍。“什么是死丑?”
    姜央收好地上的书,大幅度地转身,潇洒甩动的长袍驱散了方才的沉闷,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按你们外面的说法,所有非自然死亡,都叫死丑。”
    非自然死亡…
    桑绿:“仅仅如此?”
    “死在三月、六月、十二月的上旬,也为死丑。”
    莫名其妙!
    桑绿:“这又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书上这么说就得这么做。”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都是如此。”
    桑绿:“那你为什么不照做?”
    姜央大言不惭。“等我改完了,就可以照着做了。”
    桑绿:“巫女记录,你到底改了多少?”
    姜央:“一点点。”
    桑绿:“放屁,重说!”
    姜央:“有关死丑,删得有点点多。”
    桑绿:“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了。”
    桑绿气消了一半,这种狗屁制度改了就改了吧,终归没太大影响。“死丑的人,会怎么样?”
    “火葬,抛灰。”
    “也就是说,按照古籍的说法,阿梅是不能葬进祖坟的?”
    姜央点头。“是,要将她的骨灰带到离巫山远远的地方。”
    气消了以后,另一个问题浮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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