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不耐烦萧不吝那些蠢话。
    要他不许修魔,要他照顾同门,要他做好弟子们的榜样。
    他在乎别人,又有谁在乎他?
    就因为他这双红色的眼睛,又有多少人背后嘲弄轻蔑于他?
    萧善变得冷漠无比,可当着萧不吝和沈玉衡的面,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萧善恐怕可以装得更久。
    萧不吝是他的亲生父亲,自然察觉得到萧善的变化,他看穿萧善所做的那些表面功夫,也发现了萧善眼底偶然划过的冷血神色。
    萧不吝开始犹豫,倘若有天他死了,这宗门还能否交给善儿?
    他原本就是要把宗门给善儿的,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
    他和沈晚潼见了一面,聊到萧善最近的变化,说他竟然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换上了一双死去的人类的眼睛,这事太恐怖了,说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
    他还说,如果善儿再这样下去,他想把宗门交给沈玉衡。
    沈晚潼反对,但是萧不吝却说,这个宗门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若是交给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一切都完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善在萧不吝身边安插了卧底,将一切都收入耳内。
    那一刻,萧善心底的怨恨达到了顶峰。
    他怨恨自己的出生,怨恨自己的眼睛,怨恨萧不吝,怨恨沈玉衡。
    他一直期盼着自己当上宗主的那一天,然而这一切居然要被一个外人夺走。
    再后来的事,就是他与白善里应外合,等沈玉衡离开宗门做任务时除掉了萧不吝,本打算栽赃给沈玉衡,可没想到宗门的弟子竟然无比信任沈玉衡,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沈玉衡。
    他更加怨恨,以至于看到沈玉衡,就恨不能一剑杀了他。
    魔蛊不断催化,逐渐操控了他的神智,他甚至忘记了当初萧不吝的教导——永远珍惜怜爱他的弟子们。也忘记了当初是他亲手把丹药喂进了沈玉衡的口中,忘记了那座剑仙殿,是他亲自取下的名字。
    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如此可怖,可悲的一生啊。
    临死之前,居然有这么多事可以回忆起来,他倒宁愿自己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思绪收回,萧善缓缓阖上双眸,指尖搭在了沈玉衡的手上,“不要拔掉魔蛊。”
    哪怕清醒过来一切也无可挽回,带着满身罪恶混乱糊涂地死去,也挺好的。
    沈玉衡的指节微微颤抖,最终还是缓慢松开手。
    他认识的萧善早已经死了,死在被魔蛊寄生的那一天。
    血沿着剑锋一滴滴淌落,萧善茫然地看向沈玉衡身后,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望着灿烂明媚的天光,小声说,
    “玉衡,我想爹了。”
    “唉。”
    “可我不配再当他的儿子了。”
    沈玉衡眼眶红透,颤抖着手将长剑一寸寸拔出,脱力般跪倒在萧善已然冷下的身体前,他俯下身,轻轻道,
    “你是,你永远都是萧不吝的儿子。”
    也永远是我最要好的兄弟。
    衣襟内掉落一朵雪白的羡仙花,轻轻飘落在萧善的胸口,半晌,被一阵无名轻风吹散,连同萧善的身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73章
    五灵城外雁别山, 入夜。
    玄卿戴着斗笠,小心翼翼踩在刚落过雨泥泞的山路上,唯恐泥水染脏他崭新的足靴。
    “你确定白善在这种鬼地方?”玄卿有些埋怨地开口, 四下看去, 满眼都是荒郊野岭,杂草丛生,山石伫立在高峰上,在月色下隐约像道鬼影般诡谲可怖。
    白善好歹也是魔域鼎鼎大名的魔头,藏身之处竟然如此寒酸。
    楚思佞缓慢走在玄卿身后, 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山景与月色,低声道, “说不定他本就是个孤魂野鬼,住在此地倒也不算奇怪。”
    被他这么一说, 玄卿愈发觉得这地方恐怖极了, 他不怕什么魔修妖修, 能看得见摸得着的都不可怕,但是他唯独害怕那种一惊一乍或不声不响冒出来的东西。
    从前有一回去除魔,碰上了闹鬼的宅子,他和唐春安俩人你推我搡, 谁也不敢第一个进,最后还是被沈玉衡一脚一个踹进去的。虽然最后并没什么恶鬼,只是一个吃人的魔修在唬人,却还是让玄卿吓得不轻。
    他瞪了一眼楚思佞,“别胡说, 人死了就是死了, 绝不可能死而复生。”
    楚思佞端详着他的神情,唇畔笑意更深, 轻轻道,“怎么没有,夫人不是说那封霄就死而复生了么?说不定就是恶鬼来复仇了。”
    玄卿脸色更难看了些,立在原地,“复哪门子的仇?找谁复仇?杀他的是沈玉衡,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他师弟。”楚思佞压低声音,凑近玄卿些许,沉沉开口,“更何况,夫人这不是正好送上门去么,他当然会先找你。”
    玄卿推开他,鼓起勇气,兀自走在前面,“少在那装神弄鬼,管他是人是鬼,碰上我也是一剑的事。”
    一剑不行就两剑,两剑还弄不死……这不还有楚思佞帮忙呢?
    他没什么好怕的,现在应该害怕的是白善和封霄才对。
    玄卿在心底很快把自己安慰好,又催促起楚思佞,“走快点,磨蹭什么?”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他回头一看,身后哪还有什么楚思佞,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玄卿瞬间慌乱起来,猛地拔出腰间长剑,环顾四周,只能听见鸦雀振翅的声音。
    “楚思佞,赶紧滚出来,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攥紧长剑,放出神识感受着楚思佞的气息,还没等他找出楚思佞的方位,便见不远处的枯树下,立着一道模糊洞黑的人影,看不清五官,好似只是一团黑烟凝聚的人形般。
    咯噔一声。
    玄卿险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强撑着用剑尖指向那道人影,“楚思佞,别装了,你吓不到我!”
    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要报仇去找沈玉衡别找我……
    那人影忽然动了动。
    玄卿的心倏忽提到了嗓子眼,眼见那人影突然加快速度朝自己的方向冲过来,他瞳孔一缩,毫不犹豫拔腿转身,还没跑半步,就撞进了冰冷的怀抱里。
    心跳骤停。
    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不是说吓不到么?”
    玄卿抬起头,望见楚思佞那对笑意沉沉的眼睛,心头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
    “嘶……”
    楚思佞揉了揉被玄卿砸疼的胸口,收起那团魔气凝聚成的黑烟,悄悄瞥他一眼,低声嘀咕,“打死我算了。”
    “打死你都算便宜你!”玄卿没好气地又给他一脚,幼稚不幼稚,堂堂魔尊在荒郊野岭玩这种把戏,说出去不嫌丢人!
    挨了打,楚思佞仍笑吟吟地凑上前来,“我是见夫人害怕,想帮夫人壮壮胆量,现在还怕么?”
    玄卿满肚子憋闷的火气,哪还顾得上害怕。
    这会子就算真来个孤魂野鬼,他也能当成楚思佞给活活撕了。
    玄卿走了两步,想到身后的楚思佞,又转身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身边,这才放心地继续上山。
    省得他又在后面搞什么古怪。
    片刻后,两人立在山顶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茅草屋。
    除却这茅草屋外,雁别山上再无其他,可什么人会住在在荒郊野岭?
    答案不言而喻,只是玄卿觉得这未免太明显了些,就好像在故意引他们过来,生怕他们找不到白善似的。
    “先别急着进去,”玄卿警惕地打量着那茅草屋,“肯定有陷阱。”
    楚思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乖乖立在原地,“好。”
    待到玄卿把茅草屋外看了三圈,依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没有阵法,没有陷阱,甚至连个守门的魔修都没有。
    茅草屋的门敞开着,好像在邀请他们赶紧进去。
    玄卿纳闷地看向楚思佞,问道,“你看出什么没有?”
    魔修最了解魔修,说不定楚思佞知道什么。
    楚思佞沉吟一声,低低道,“我看出白善就在里面,不过,是个分身,估计是故意留下分身来见我们,所以应该没有陷阱。”
    玄卿:“……那你不早说?”
    他在这看了半天也不吭声!
    楚思佞颇为无辜地摆了摆手,小声道,“夫人没问我。”
    “你自己没长嘴啊?”玄卿哪里看不出他故意戏弄自己,咬了咬牙,干脆把楚思佞甩在身后,走进茅草屋内。
    茅草屋内竟暗藏乾坤,全然不似外面看着简陋,走进之后,便见周围的景色忽然转变,小桥流水,海棠飘香,俨然一副富贵大宅的场面。
    而海棠树下,一道雪衣身影正静坐弹琴。
    琴声悠扬动听,月色柔美皎洁,玄卿却立刻捂上耳朵,生怕一不小心中了白善的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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