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尘错过的,何止是时间??
    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利,因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他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五百年后再醒过来,也?没有?过上安生的日子。
    从自己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没有?哪件事做的是对的。
    自己招惹他,桎梏他,做尽了他讨厌的事情,让他陷进?惶恐不安悲戚难过的泥沼里面。
    所以碰见自己的时候,他总是在掉眼泪,在难过。
    所以怎样才能弥补呢?自己当初杀了谢不尘,一命还一命难道就能还清吗?
    那其他的呢?
    谢不尘丢的,不只是一条命啊。
    思?及此,鹤予怀骤然感觉到疼,他下意识抬起手,触碰到了脖子上问道剑留下来的伤痕。
    这疼痛针扎似的,绵密又让人?窒息,从心口漫出来,流转到四肢百骸。
    世上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够弥补得了的,而自己,看起来也?似乎并不值得原谅。
    鹤予怀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胡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楼阁,此刻高台之上,只有?鹤予怀一个人?了。
    白?雪簌簌下落,庭院里玩闹的人?还在打?雪仗,不知是谁扔错了位置,那雪球高高抛起,啪一声打?到了摆在八角亭边的花瓶!
    砰——
    花瓶碎裂之声骤然响起,几个人?霎时抬头往声源处看。
    只见亭台之上,明鸿仙尊像一樽冰雪雕刻而成的人?,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而后他抬起手,碎成渣的白?瓷瓶残片从雪地里面旋飞而上,残片在灵力的黏合下重新变回了花瓶。
    只是那瓶身?上已遍布裂痕——碎片即便?重新组合,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第47章
    夜晚洗过澡, 谢不尘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卧房的蒲团上。
    外面?还在下雪,有雪花从没有关好的窗台上溜进来,很快就化?成了湿漉漉的水汽。
    今天被砸碎又复原的那只花瓶被谢不尘带回了寝屋, 搁置在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裂痕十分明显,显得?这只瓷瓶千疮百孔,很是可怜。
    谢不尘出神地看着这只瓷瓶, 脑海中却是今日和从前?好友聊天时的话语。
    “你死之后, 鹤师叔和疯了差不多, 宗门内派出十二位长老?合力才将?道心尽毁的他给?制住。”
    胡霜玉的声音犹在耳边:“后来有不少想走捷径的人假扮你上山,无一例外都被师叔认出来杀掉了。”
    “你离开的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还有和你有关的事情,一是怕他难过, 二是怕他失控。”
    “后来我父亲一直想说服鹤师叔再收一个徒弟,但他一直不肯。”
    “如今你回来了,鹤师叔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既然这么后悔,当初为什么还要杀了自己呢?
    ……说到?底,谢不尘苦笑一声, 还是证道相比于?自己更重?要罢了。
    只不过鹤予怀曾经自信地认为他能够在证道的同时又能保住谢不尘。
    所以他没有更改那个决定, 仍然将?剑指向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徒弟。
    等到?证道成功,他就将?留魂玉中徒弟的徒弟送入轮回, 去转世。
    而飞升上界成神的仙人,有更强大的力量, 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能够找到?谢不尘。
    可惜…………
    谢不尘抬手抚上瓷瓶的裂痕,自己没有给?鹤予怀这样一个机会。
    说实在的,谢不尘从不怪鹤予怀想要飞升这件事情。
    从他拜入上清宗, 进到?鹤予怀门下,他就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当世第一人,是修真界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真者。
    而修士莫不想要更近一层楼,筑基期的想要进到?金丹期,金丹期想要进到?化?神期,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想要飞升成神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少年?谢不尘因鹤予怀有实力飞升而骄傲,他尊敬爱戴自己的师父,尽管舍不得?师父离开,但如果师父飞升,整个上清宗最为鹤予怀开心的人就是谢不尘。
    谢不尘受不了的,是鹤予怀骗自己,是鹤予怀天雷之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可以送你去轮回转世。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伴随着长剑横过的破空声响,给?予谢不尘的却是莫大的打击。
    自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踏板,杀了还可以随意再送去轮回再找回来,这样命不由己,这样不被珍惜,几?乎让人随意玩弄的感觉让谢不尘感觉荒唐。
    他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自知自明自爱,要尊重?别人,要做如松竹般的君子、要光明磊落。
    他说:“师父不求你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做个好人。”
    他说:“苍龙峰冷清,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过交友也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父,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面?。”
    他说:“修为要精进,书?也不能落下,你要多读一些书?,明了为人处事的道理。”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教他习字。
    幼时偷看那些家境好的孩子学书?论道,他远远望着,也认得?几?个,但比起上清宗其他人,自然是远远不如,鹤予怀教他念书?,写字。
    谢不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书?案前?,桌面?堪堪横在他的胸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袍落在谢不尘的身?侧,带着一股冷冽的梅香。
    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怕自己不认字,不会写,引得?师父不悦,惹师父嫌弃,于?是牙关是咬紧的,双手是颤抖的,笔尖上软毛沾着的墨水溅到?脸上,他抹了一把,在初晨的阳光底下成了一只脸蛋脏兮兮的小花猫,仰着头紧张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鹤予怀。
    兴许是因为模样十足滑稽,鹤予怀看到?自己的仰头那一瞬就笑了。
    “师父不要笑我。”谢不尘很委屈,随即就感觉身?后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鹤予怀的掌心扣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在宣纸上面?,一笔一划写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1]
    谢不尘眼神一黯。
    都说为人师长者当以身?作则,但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东西,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世人眼中端方自持,君子坦荡的明鸿仙尊,揭开面?纱却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徒弟祭天道以求飞升的人。
    他亲自揭开自己的面?纱,对着的却是最亲近爱戴自己的徒弟。
    谢不尘的指节颤了颤,眼皮耷拉下来。
    记忆定格在这一刻,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过来,谢不尘回过神,看向略有震颤的卧房门,耳边传来鹤予怀的声音:“师……师父可以进来吗?”
    他如今倒是知道保持距离守好礼数了。
    虽说这举动在现今的谢不尘看起来实在有些惺惺作态。毕竟先前?他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自己的识海,还强行和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见春阁都是他的地盘,按照他的性子,竟然还知道敲门?
    谢不尘心绪复杂,他下意识想将?那瓷瓶藏起来,然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房门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会不进吗?”
    这句话似乎是讥讽,由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谢不尘看见窗纸外那抹灰色的人影动了动。
    那抹颤动也只有一瞬间。
    像是深沉平静的水面?掀起了一丝波澜,底下汹涌的波涛被压得?严严实实,露出一点又被收了回去。
    “如果你不愿意,”鹤予怀的声音像是压在了水底,沉闷闷的透不过气来,“那便?算了,今夜好好休息吧。”
    谢不尘安静地等鹤予怀说完话,外面?的风雪愈加大了起来,苍龙峰顶没有四季,一天有八个时辰都在飘雪。
    那抹灰影却没有动弹,仍然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谢不尘身?着上清宗的宗服,一头如锦缎般的长发?披散在地。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打在鹤予怀的心上:“进来吧。”
    第48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古朴的棋桌前?, 曾经的师徒二人面对面坐下。
    棋盘上的棋子看似摆得颇为随意,并不是棋局,鹤予怀低头看了一眼, 发现黑白二子居然被人拼出一株梅花树来。
    白子为花,黑子成枝。
    还挺有意趣。
    另一边,谢不尘嘴里衔着一根青碧色的发带,双臂从宽大的衣袍里面露出来, 像是从水波探出来的玉。
    他动作有些笨拙, 勉强将那头又厚又长?的乌黑发丝拢起来, 一手?迅速取下发带,随便打了结固定住。
    但?仍旧不算太稳,显得有些松垮,青丝坠成弧线, 虚虚搭在谢不尘颊边。
    他头发自小是鹤予怀来束,那些纷繁复杂的发髻谢不尘一概不会,只会给自己扎马尾,但?就算只扎马尾,也扎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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