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他年少时仰慕的戚阁主,如今再看,却与人间的寻常夫君父亲没什么区别。
    他似乎也生了白发,模样沧桑,将妻子看得很重要。
    所以会强行让戚棠不要恐惧唐书,要她即使是演,也要演出唐书所想看见的天真烂漫。
    大抵世间种种,永远都不会永恒不变。是人是鬼,修为高低,都抵不过心绪万千。
    愁绪使人生白发,爱憎迷人心神。
    林琅学了卦象,却无法从条条框框中知晓扶春的往后。
    如雾似幻,每个人的宿命都是未知。
    林琅也不再想,只是穿回外衫,一路行去,白衣猎猎,随手将入夜便枯萎的花朵打落。
    而屋里,戚棠再上床,没过多久又沉沉陷入梦里。
    ***
    唐书看完戚棠之后整个人就卸力了,无助又僵直的靠在戚烈肩上,他们二人坐在床侧。
    唐书眼睑无力闭合,形肖戚棠的那张脸上不带生机,她低低说:抱歉啊。
    她唇瓣几乎未动,白日里能伪装的平和,到夜里却死活也压不下心底的执念。
    可是执念总有消散的一天。
    唐书想抬手摸摸戚烈的脸,那是她印象中的盖世英雄,从娶她起,就一力承担了全部的责任。
    戚烈脸侧温柔蹭蹭自家夫人的发顶:说什么抱歉。
    事已至此,除了心甘情愿,没有别的解释。
    他叫唐书好好休息,明日就好了。
    待到日头再升,一切又是崭新如初。
    唐书伸手,手肘弯曲的弧度诡异僵硬,似乎连制止戚烈都做不到:可是我很累了。
    她固执说:我很累了。
    日日重复,日日如此,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疲态暴露,肌理似刀刻一般。
    戚烈说:睡一觉吧。
    他将唐书缓缓放平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褥,然后点燃屋里的香,青烟袅袅从雕龙画凤的铜炉中升起。他将铜炉放置在床榻一侧。
    唐书便一动不动。
    戚烈只是坐在床榻前的台阶上,直到此刻才沉沉叹了口气。
    有些事看不到头,却一点都不能割舍。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争取给大家肝个二更出来(豪言壮语!
    啊好多好多,爱你们鸭,么么啾!
    30
    第30章
    当天清晨,后山忽然喧闹起来。
    戚棠睡得沉,被生生从梦境里扯出来,懵懂醒来,她心慌了慌,赤脚跳下床,铃铛又叮铃作响。
    而落入陷阱的黑熊被吊着脖子往上拉,他耳尖敏感动了动,挣扎的力道却愈发大了起来,他垂死挣脱,不欲要人性命,却被死死扼住。
    他惨烈的哀嚎几声,又尽数闷下,一落地他就跑。
    他想着跑!不能叫戚棠看见!
    他跌撞着跑,脚掌却被陷进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铁针穿透,血淋淋的一步都难。他径直扑倒,膝盖滑着碎石跪地,起不来。
    天罗地网,他挣脱不开。
    陷进设了有些时日,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阵法一经触动,便是翻覆天地的阵仗。
    灰奴再回神时。被玄铁套住脖颈,他被迫从人形化作兽形,匍匐在地。
    可算逮到了!
    妖物,竟敢在扶春作祟!
    一群人牵制黑熊,往扶春殿走。
    戚棠推开那扇正对后山的窗,探身出窗外,只能听见悲鸣,没过多久,却见灰奴脖颈被拴玄铁锁环,被人又牵又踹走出后山。
    灰奴别过头,几乎没勇气看戚棠。他一步一缓,疼的需要缓气,却忽然加快脚步试图错开那扇他总是给戚棠递东西的窗口。
    可是戚棠早都看见了。
    她和持着灯笼和铁链和网罗的扶春弟子相视,她眸中难以置信,隔着窗子叫停那群人,心中有个猜测隐隐浮现。
    怎么回事?
    扶春的弟子大都面色冰冷,稍显克制的行礼道:小阁主,黑熊是妖,已被擒获。
    戚棠怔然去望,却见灰奴蹩脚的躲开视线,他浑身都是血,耳朵脖颈四肢还有肚皮,深色的毛结成一绺一绺,滴滴答答渗下血来。
    很难形容那时候的感觉,戚棠只觉得心口闷的慌,眼眶也一瞬就红了。
    有些情绪难以自控。
    一直被教导诛妖邪。
    妖有妖界、鬼有鬼蜮,踏过界限一步便是天理不容,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很多事情早有征兆,戚棠没放在心上而已。她惯性不会想那么多,如今看来却像是一场自我欺骗。*
    戚棠喉咙哽住,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到动静来此的虞洲却只见戚棠单方面望向灰奴后脑勺,缓了缓步子,她冷淡疏离的眸光落在戚棠洇红的眼眶,和眸中有泪就会格外明亮的那双眼上。
    她半晌垂眸,指尖捻了捻袖摆。
    戚棠似乎辨认了很久才确定,是她熟的那只熊,她伸手攀上窗沿,径直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虞洲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伸手去扶,然后被不在意的推开。
    指尖擦过一点温软的肌肤,虞洲心上一顿。
    戚棠眼底看不见旁人。她穿着中衣,浑身单薄,乌黑的长发散落,与平日里娇纵的形象很不符合。
    扶春一脉鲜少有弟子见过她这副模样。
    虞洲褪去外衫给她披上,戚棠却没管,她也没在意别人的眼神,自顾自踩着一地落叶,然后屈膝看着灰奴。
    戚棠企图看清黑熊,灰奴却别过头躲闪。
    你看着我!
    她嚣张惯了,语气也凶,好像很生气,又隐约带着哭腔。
    灰奴不敢看!
    灰奴怎么敢看!
    妖与人泾渭分明,有些真相不需要再多说,戚棠很想落泪,她指尖抠在掌心的软肉里,不死心问:你是妖吗?
    似乎灰奴摇头,她就不信。
    灰奴一动不动。
    真相就在眼前,再睁眼说瞎话,就连灰奴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说他不是存心利用戚棠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过往许多年,但凡他想解释,都能解释。
    可他偏偏一句话不说,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戚棠气死了,伸手去揪他的熊毛领子,却只摸到了满手血,黏腻的容貌从指缝间滑过,她低头看着指尖薄红的血迹,将眼底薄薄的水雾眨掉。
    扶春弟子阻拦戚棠:小阁主,妖物不净,莫要碰触。
    虞洲忽然就察觉到戚棠心底的崩溃。
    她是小阁主,却孤零零的,在扶春关系交好的除了晏池、林琅、酒酒与灰奴,其余一个同门都没有。
    她性格娇纵又不学无术,可偏偏得益于小阁主的身份,怎么都是叫人看着不顺眼的。
    戚棠又懒得自找麻烦,蹉跎来去,朋友一直不多。
    戚棠迟迟不起,那些人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对,虞洲伸手拉起她,强硬地带着戚棠后退一步,留下空间让他们一行人通过。
    戚棠眼睁睁看着灰奴被压着走远,眼孔睁得圆,还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是第一次看灰奴以这样的姿态离开她。
    虞洲忽然记起了她曾经信赖又柔软的说灰奴啊。她到底还是没能忍心,单手揽过戚棠的肩膀,按着转了半圈。
    那是个看不见离别的位置。
    人群远去,虞洲才侧目,看见戚棠忽然掉落的眼泪。
    她很轻很轻的抽泣一声,她也觉得哭泣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是止不住,她忍了太久,从看见灰奴第一眼就想哭,却迟迟忍到了现在。
    一颗颗眼泪顺着脸上柔和的线条往下坠,她低着头掉眼泪,眼睫洇湿。
    戚棠身侧被攥紧的衣摆上都是殷红的血迹。灰奴的血。
    她嘴唇咬得死紧,透出一大片深红。她死死遏住哭泣,姗姗来迟的酒酒停顿几秒,缩回了想要抱抱戚棠的手。
    小阁主总归要成长的。
    戚棠早晚有一天回望,会发现四周无人,而她即使满身伤痕累累,也再无人可以安慰她。
    只是虞洲指尖轻轻蜷起,又克制的摁下。
    ***
    灰奴被关进了铁笼,就放在扶春的地牢中。
    戚棠缓了五天才踏下地牢,去时已然面无表情。
    不出意外被门口的扶春弟子拦住。他们穿蓝白道服,刻板而严肃。
    小阁主与熊妖关系好,他们都有耳闻。而小阁主行事乖张无度,他们也有耳闻。
    小阁主似乎格外在意这只妖?
    听说小阁主与这只妖关系匪浅,故我二人不敢轻易放入,恐怕小阁主会与邪魔外道有所勾结。
    这话就不太好听了,戚棠凭空捏出印伽鞭,语气还是很嚣张,却隐约有点什么变了:我是小阁主,需要与邪魔外道勾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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