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念头,暮兮晚整个人蜷在衾被里,一头睡着了。
    翌日。
    曙色稍明,白洲起了风。
    长风自远处苍山而来,卷过秋水岸边的连片芦苇,吹得芦花一扬,惊起水鸟,扑腾着振翅而飞,飞过尘缘谷谷口前那肃穆庄严的白玉高台。
    暮兮晚从飞鸟群中穿行而来,芦苇荡四周都是白帝的仙兵仙将,端正恭敬,他们站在那儿,任听白帝点召调遣。
    她站定,仰头,看见了端坐高台的楚扶昀,他身前,山河棋仙光缭绕。
    就是那样一个人,苍凉,寂寥,他的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兵戈,天地是他的棋盘,山河是局中经纬,而人命,也不过是他手中棋子。
    暮兮晚沉下一口气,朝着高台走去。
    白帝想要破绝仙阵,这件事儿惊骇了十洲各界,所有人都不信,没人相信白帝手下能有人破绝仙阵——哪怕是少宫主也不行。
    可白帝的威名在天地间让人闻风丧胆,因而所有人都好奇极了,各路仙人为此各显神通,用了法宝机关,派了仙童仙侍来此,遥遥站在白洲战局之外。
    就像隔岸观火一样,他们观看着白帝与方外宫之间的这一役。
    要不大获全胜。
    要不,白帝名誉扫地,他震慑天下的实力破灭,此后再没人肯信,白帝能维持世间太平。
    “要我说,白帝就是个糊涂蠢货。”有仙人鄙夷不屑,“绝仙阵没有破解之法,他还在这里不知好歹。”
    “这么久了,他那个少宫主为他提出过任何破局之法吗?连素商宫主都没做到的事,他们何必自寻死路?”
    一时间,仙门百家对此都是轻蔑不信。
    因为谁都知道,这里不是白帝的主场。
    如若当下是两军对垒,那么白帝得胜并无悬念,但此时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一座阵法,是这天下最狠绝牢固的阵法。
    白帝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得胜了,所有人都这样想。
    退至帝微垣的袁涣轩一行人也如此想。
    温润如玉的千洲公子翩然而立在栏杆边,望着森然可怖的尘缘谷,笑道。
    “他赢不了的。”
    ……
    尘寰喧嚣,楚扶昀对他面临的压力、困境都一清二楚,但他置若罔闻。
    “在想什么?”他抬头,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暮兮晚,笑了笑。
    暮兮晚垂眸,问了一句:“你遣我进阵,好不好?”
    楚扶昀眉心轻皱了一瞬,语气平淡:“我教你的下棋规则,还记得多少?”
    暮兮晚认真:“你别岔开话题。”
    楚扶昀唇角一扬,他抬手揽过她的腰,将人揽在身边。
    “向我重复一次,行么。”
    他将山河棋移近了些,让她能更清楚看见上面的棋子。
    暮兮晚望着山河棋,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棋子们不发光了?”
    她印象里,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上面刻了法则敕令,都是会有似有若无的金光的。
    “因为我今日没有用它控制任何人命。”他笑着解释道。
    今日,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与寻常棋子无异。
    “好了,向我重复一遍,我教你的话。”他声音一扬,语气也严了几分。
    暮兮晚没有办法,只能如实照答。
    楚扶昀就像检查学子课业那样问她,如何布局,如何行棋,都事无巨细的仔细问了一遍。
    她偶尔会有答错,楚扶昀也耐心的一一纠正。
    天地寂静,两个人一问一答,好似外界一切变故与他们无关,所有前来白洲观看此役的仙家中人无不纳罕,白帝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楚扶昀望着他的师妹,这一望,漫长深远,“率军驭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暮兮晚答:“慈不掌兵。”
    绝不心慈手软,就像对待一颗死棋。
    楚扶昀笑了一声,他鲜少这样笑,笑的分明笃定,就像漫长悠久的岁月里,得了什么答案似的。
    他想,素商的眼光真的很好。
    他的师妹,他的少宫主,是这天下最优秀聪明的姑娘。
    楚扶昀身体往后一倾,揽着暮兮晚的腰往他的方向一带,随后,他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将他师妹不由分说往仙座上一摁。
    这张曾统帅了千军万马,控制了无量兵刀的主将之位。
    如今归她坐了。
    暮兮晚一怔,可还没有回神,忽觉唇角一抹温柔凉意——
    楚扶昀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了一吻。
    一点而过,没别人看见。
    就像一场告别似的。
    随后,他转身,从高台上踏风一跃,在所有人惊愕不已,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整个人就这样干干脆脆,果决利落的落至了尘缘谷的入谷处。
    也是绝仙阵的迷宫入口。
    他孤身而立,如松,如柏,如苍凉深秋,万里长风吹过白露芦苇掠起他的衣袂,恍若天神临世,让人看了一眼,仿佛见了苍黄人间。
    楚扶昀闭目一笑,身侧手腕一翻,一柄银白长枪在他手中幻化,也是同一时,风声猎猎,整个十洲天地间,万兵铮铮,恍若共鸣之音。
    所有观看的仙家被这威压逼的无一不跪,冷汗涔涔,就连远在帝微垣的袁涣轩等人,亦是忽如其来感到一阵莫名的巨大压力。
    长风四起,八方来朝。
    白帝此生曾有两次当着世人面祭出七杀枪,一是平十洲内乱,二是十二年前,那两次,无一不是杀伐流血的动荡。
    这一次,他再祭七杀枪。
    是为单枪匹马,孤身入绝仙。
    暮兮晚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楚扶昀的目的了——他要她作执棋者,而那个下场入局之人,竟是他自己!
    他疯了!
    他压根不善解阵!他会有去无回的!
    一颗泪倏地从她眼眶里淌了出来。
    她下意识也想跑下高台跑去阻止他,她没想……她从没想过让他去送命!
    但同时,山河破军棋上金光肆意。
    暮兮晚怔愣地看见,就在山河破军棋上,黑子张牙舞爪宛如鬼魅,却有一枚白子,迸出了金光,这意味着这颗白子上,绑着一条人命。
    谁的命?
    楚扶昀曾说过。
    “——执棋人与棋子之间是有联系的,若棋盘上的棋子不信你,不服你,你碰它,只会被它们反伤。”
    暮兮晚双眼落泪,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了碰这颗棋子。
    棋子安静温柔。
    对她没有任何造成伤害。
    暮兮晚的泪,落得更汹涌了。
    这是控制着楚扶昀性命的棋子
    。
    “——这也意味着,棋子需要对执棋人有绝对的信任。”
    暮兮晚已是满脸泪痕。
    他只身入局,机关算尽,让他自己成为了她手下的一颗棋子。
    死棋。
    “——山河棋对棋子有着绝对的控制权,若有违逆,将会被山河破军棋接管身体意识,强行操纵一切行动。”
    “——哪怕去死,也不会反抗。”
    暮兮晚颤着双手,她压根不敢妄动这颗棋子!她压根不敢行动!现在楚扶昀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控制中,她错一步他就死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
    她是这天下唯一一位进了绝仙阵后,有机会破局的人。
    可她入不了这场局。
    没关系,他来入局。
    山河棋倒映天地,如今,就以尘缘谷为棋盘,以谷中的山河草木为经纬,以上万妖魔邪祟为敌人,他由她控制,作为一颗死棋走进局中破阵。
    “——走错了,也意味着,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所有围观仙人瞠目结舌,其实不只是作壁上观的仙家,包括长嬴包括虞辞,包括十二太仙楚扶昀麾下的数十万兵将!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谁也没想到,将军竟做出了这一个决定!
    楚扶昀孑然站在璀璨天光下,他回眸,笑着看了她一眼。
    暮兮晚有一瞬恍惚。
    她像是回到了老师亡故那天,她看着他,总觉得,他跟老师当年,一模一样。
    她甚至有一瞬荒唐的念头——
    若要说,老师口中的师兄是什么样?
    或许,就是这个样。
    楚扶昀看了她一会,目光平静安宁,离得远,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师妹是不是哭了,他只是望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一切记在心里,记在岁月里似的。
    她要真哭的伤心难过,他其实不知所措,毕竟他这个不怎么尽过责任的师兄,也不太会哄姑娘。
    他想,他一定又吓着他师妹了。
    楚扶昀持枪而立,转身,独自一人走进尘缘谷。
    命……在她的手上了。
    那就,在她手上。
    第55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将军,我喜欢你。……
    天远,云淡,秋风拂面,掠过一位姑娘的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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