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隐约有窗棂响动声。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辉皎洁,流光照彻。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犹带夜雾的风吹过她乌黑流丽的长发,宽大袍袖拢在她臂弯间,如轻盈堆云拥着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里,一如站在他千万个相似的梦中。
    笼罩在心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怨气,也好似被这阵晚风吹散。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来,她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
    “见过尊主。”
    提灯而来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着一层疏离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边双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应了一声,正欲踏入楼中,却被少年身影拦了一下。
    朝暝敏锐地感知到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战意。
    据说这位妖鬼之主修为堪比九境修者,看来果然不是夸大之词。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长眉压低几分,他忽而漾出一丝冰冷笑意。
    “难不成她留在极夜宫,是打着让我搬出去的主意?”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理喻。
    但阴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尊主说笑了,极夜宫是您的宫城,小姐怎敢鸠占鹊巢?只不过——”
    想到昨夜的种种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过什么?”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后一众女使鱼贯而出,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男子的寝衣、澡豆、博山炉,诸如此类的物事,皆是琉玉从仙都玉京带来的。
    墨麟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眉头仍然紧拧不放。
    少年笑眼弯弯:
    “还请尊主沐浴更衣,净手煴香后——再入楼同寝。”
    第7章
    墨麟推门而入时,琉玉正在灯前绘制剑簪的图样。
    天下修者行炁——无论是人族的生炁,还是妖鬼的妖炁与鬼炁——方式统共分为五种。
    即【炼】、【释】、【控】、【化】、【凝】。
    阴山氏所擅长的行炁之术,便是炼化玉石内的天生之炁,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尽则碎,就如之前与揽诸交锋时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剑簪需时时更换。
    闲来无事时,琉玉会自己绘制图样,由阴山氏的炼玉室按图纸造好后再送过来。
    灯烛摇曳,琉玉一笔一划,勾勒得极为专注。
    前世她在集灵台百年,因为无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时间专心修行,修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顶尖的高手,离九境之上的大宗师只有半步。
    但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问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笔尖正勾到簪中剑的尾端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琉玉提笔缓缓抬眸。
    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风流标举者,如宗庙礼乐器,琅琅似宫廷雅乐。
    而墨麟,观其双眸如观武库,但闻矛戟相击声,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非知文识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从无色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鬼物阴灵。
    ——从前的琉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此时,她看着换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饰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异的五官,和那因为心情不佳而阴郁的脸色。
    她这才突然感叹,这人原来有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其实从前也并非完全不知这一点。
    墨麟若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两域议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联姻还两说。
    只是不知为何,重生后再见他,就像有一双手拂去镜上白雾,让从前在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渐渐地,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见琉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墨麟蹙起眉,有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么?”
    少女撑着下颌,慢悠悠道:
    “没什么,就是发现……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正眼瞧过你。”
    墨麟唇边浮起一个冷淡的讥笑。
    跨入门槛,他的视线扫过已经焕然一新的房间。
    不得不说,琉玉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华贵有余雅致不足的陈设,如今这般,看着的确是和谐许多。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摆在窗边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说丑得令人绝望的紫檀木躺椅。
    动了动唇,他却并没问出口。
    随便找了一张离琉玉最远的椅子,墨麟大马金刀地落座,冷睨着烛光下垂发素衣的少女道:
    “那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结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带人端上来的那堆东西。
    其实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满身血腥归来,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会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脏脚踩脏了大小姐昂贵的地毯。
    又或是觉得,他这样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讲究的泥腿子,所以连这等小事都要盯着他办。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都跟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无异。
    然而琉玉似乎没有丝毫自觉,点点头:
    “这不挺好吗?日后我在外面穿你们九幽的装扮,你在内室便穿我们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逻辑。
    但她这样一提,倒的确让他无话可说。
    “……别的就算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后不用熏香。”
    琉玉好奇问:“为什么?”
    “这香料昂贵——虽然我也不理解它贵在何处——但,我既不懂你们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贵茶叶、礼乐器、巧夺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难求的书画,墨麟都不感兴趣。
    若非为了迎娶琉玉,这极夜宫怎么抢来的,他就怎么原封不动的用下去,连修缮装点都不需要。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谴责她奢靡的歧义,他又道:
    “你喜欢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够,你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南边替你运回来。”
    琉玉没说话,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脉群仙髓的香息,袅袅白雾飘飘荡荡,盈满室内。
    前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琉玉听完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则叫人听到他这番话,还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时过境迁,死过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详这一炉价比黄金的熏香,心中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柳姨身死,檀宁也被钟离家的人抓走,琉玉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境老仆。
    时年大旱,各地灾民无数,琉玉与老仆隐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准备这样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阙,寻求少帝慕容炽的帮助。
    行至东极旸谷与中州帝阙交界处的仙流镇,正遇上一众自称天启教的信徒传教。
    大晁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早已是世族门阀的天下,又正逢战火不断的乱世,因此各地打着“终结乱世,安定天下”旗号的教派林立无数,或是敛财或是起义,琉玉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听闻那天启教名声不小,据说有什么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众。
    琉玉对那仙符颇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么坑蒙拐骗的戏法。
    然后,她便分到了一碗混着符灰与米汤的长生符水。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米,才会将一碗浑浊米汤,当做救命的灵丹妙药。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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