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身上血污不少,不需提醒便自觉先一步去沐浴,琉玉也准备回去换下这一身染了尘土的裙袍。
    然而脚刚刚跨进楼内,就听朝暝来报。
    “小姐,外面揽诸求见。”
    铜盆里加了花露,琉玉洗净手后一边擦一边答:
    “知道了,让他在中堂等着吧。”
    朝暝却有些神色微妙道:
    “揽诸说……怕弄脏了小姐的地毯,还请小姐移步后园花圃。”
    -
    琉玉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九幽这种百花不生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后花园。
    朗月垂照,她借着月光细细瞧着一旁那些枯萎的草植,看上去像是某种花的茎秆,有几分眼熟,但琉玉却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地方本就种不出花,这不白费力气吗?
    绕过假山小径,正立在一株幻术化作的蓝花楹树下,红发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见琉玉朝这边走来,揽诸也没有别的废话,单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后出手相助,属下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后大恩,属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此恩……”
    态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适应不及。
    “不记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揽诸愣了一下,道:
    “怎么会!虽然当时确实……不过属下后来反应过来,这一巴掌是打给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后有尊后的立场,不这样做也会让您自己为难……”
    “倒也没有,”琉玉随手摘了片枯叶,一边把玩一边瞧着揽诸笑,“我本来也挺想抽你来着。”
    揽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个本事大的倒也无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一副不知深浅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着他染上几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减。
    “不过,再怎么也比你当时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看着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脸纯澈柔美,然而揽诸与她四目相对时,却只觉她那双乌瞳犹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开他掩饰的盔甲,挑明他内心深处最不可直视的恐惧。
    “你怕他。”
    揽诸浑身僵直,立刻反驳:“老子怕他个屌——”
    瞥见琉玉骤变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语,烦躁地别开脸。
    “我不怕他!我那是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吗?”琉玉紧盯着他的双眼,“那为什么我当时看你,就像看一条被主人责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揽诸猛地转过头来,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怒意灼灼燃烧。
    “你不懂。”
    浑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响,揽诸咬紧牙关:
    “九方星澜的父亲,是无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们面前乖顺如狸猫,但在我们这些妖鬼面前,却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刹——”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后,若你饿到快死的地步,一块用你亲人血肉做成的肉饼放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琉玉的呼吸微滞。
    揽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糅杂着恨与惧的笑容:
    “九方星澜……最爱看这样的戏码,他是比我们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静谧,山间晚风穿过庭院,卷起一阵寒意。
    琉玉在脑中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能感觉到舌根泛起一阵作呕酸意。
    她蹙眉,缓了半晌后道: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有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揽诸怔了怔。
    “我怎么?”
    琉玉直视着他的眼问:
    “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揽诸用一种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嗤笑:
    “尊后,我们生来就是妖鬼,做什么人,我们有得选吗?”
    “当然有。”
    头上传来檐角清铃的鸣响。
    琉玉转着那片枯叶,抬头望去,正撞入重楼上那双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眼眸里。
    她弯唇,月光映在她点漆般的眸中,有矜贵又剔透的光泽流转。
    “这世间妖邪横行,你们若选做人,我便带你们去杀这世间,真正的恶鬼。”
    -
    内室暗香浮动,角落里的千枝烛灯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里的谈话早已结束,他能听到隔间传来的水声,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忆着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与刚来九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墨麟还记得她抵达九幽的那日,青野传来疫鬼出没的消息,青野城主连发十多条奏报恳请尊主亲往,他不得已未能亲自去接她。
    随后便听说,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赔礼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数退回,一个不留。
    还有新婚当日,两人行过大礼,本该与夜宴妖鬼同席,等着九幽各城城主前来拜见。
    然而她脚都还没跨进宴席的门,打开门瞧了眼夜宴上的场面,便扭头说自己累了,走得头也不回。
    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态度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想着,有人推开了门。
    “——放在那边就好,待会儿我自己涂。”
    一众女使鱼贯而入,将东西归位后,又将一白瓷瓶放在榻边。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那女使放东西时,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他敞怀时腰腹间露出的一片妖纹,眼神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觉到头顶有冰冷锐利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见女使匆忙逃离的模样有些疑惑,但也没来得及多问,等人都走了之后,换上一身宽松寝衣的她越过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递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来的罐子,墨麟递给她后见她打开盖子,原来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还是开口问: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栀花的清甜在帐内散开,琉玉用中指舀了一团香膏,一边往脸颊涂抹,一边道:
    “你看到的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我诚意倒也足够吧?”
    “你要与九幽联手?”
    墨麟眸色幽深地凝视她,语调沉了几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温度将香膏在手臂上推开,“与大晁为敌,与仙家世族为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还敢——”
    话未说完,就见琉玉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半截话陡然止住,他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道:
    “你方才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点头。
    “你爹娘也解决不了?”
    涂过香膏,琉玉放下裙摆,窗外月光笼罩着她的侧脸,未施脂粉的面庞显出一种平和的宁静。
    “他们肯定已经在解决了,但……从结果来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为她说的结果,指的是今日对她不如过去恭敬的九方星澜,并未深究。
    随后又瞧着她,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琉玉饶有兴致地问。
    见她一脸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无忌惮的模样,墨麟不禁蹙起眉头。
    她太张扬,过得太顺风顺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觊觎她,觊觎她的家族,只等着有朝一日她从云端坠落,好在她身上宣泄那些在内心深处因为隐忍太久扭曲疯狂的恶意。
    不知世间险恶,是会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里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头时,发现墨麟骤然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没有触碰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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