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兽头的夜叉骑蠪蛭而出,长牙犬耳的妖鬼手持矛戟呼呼喝喝朝后方同伴招手, 罗刹鸟振翅落下灰黑色的羽毛,又在鬼火中烧灼成灰。
    数不清的妖鬼从裂隙中挤入,乌压压的大片身影带着粘稠浓重的鬼炁与妖炁, 从裂隙中漫溢,逐渐侵蚀着整片仙都玉京的上空。
    ……是万鬼出巡。
    九幽的妖鬼打进玉京城了!
    城内顿时乱如一锅沸水。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世族们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可能!有妖鬼长城在,有镇守九幽的龙脉基石在!他不可能召来这么多妖鬼!”
    这和之前在太平城出现过的万鬼出巡不同, 和攻下边境三城时的妖鬼大军也不同。
    呼名治鬼之术, 实乃撕裂空间,召妖兵鬼将于任意之所的术式。
    这样言出法随间就能召来千军万马的力量, 何人不畏惧?何人不忌惮?
    就因为这个,当初仙家世族才建造妖鬼长城, 在朝天阙逼他立下不犯之誓。
    “妖鬼墨麟!”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与夏侯氏家主朝上空高呼:
    “你好大的胆子!朝天阙前, 止战誓约仍在!你越过妖鬼长城召万鬼于此,视誓约如废纸, 难道要重现当年天外邪魔之祸,与整个大晁为敌吗!”
    九幽妖鬼再强,他们大晁也绝非任人宰割的牲畜。
    当年魔祸肆虐神州,惨烈更胜百倍,他们人族最终仍能逆转颓势, 今日这妖鬼若真要踏破仙都玉京, 自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族修者与他殊死一战!
    万鬼已将整个九方氏府邸包围。
    墨麟的双目紧盯着被护法大阵笼罩的府邸, 嶙峋眉骨压着阴沉沉的绿眸,宛如暗夜闪烁的磷火。
    他头也不回, 苍白修长的手捏着一只白羽孔雀,是从方才不小心踏成废墟的九方氏兽厩里救出来的。
    矜贵的白羽孔雀毛发洁白,养尊处优,以幼蛇为食,与蛇是天生的死对头。
    墨麟捏着这只白羽孔雀的长颈,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尖锐鸟喙折枝嚼花的模样。
    他已经后悔了。
    他根本不该在琉玉的软磨硬泡下同意她以身犯险。
    不管他们提前做了多少缜密的安排,都改变不了琉玉孤身深入敌阵的现状。
    就算相里华莲给了琉玉散炁丹的解药,就算没有人会防备只有四境的檀宁,就算他和琉玉都将自己的势封于法器中,借给了檀宁,也并不能保证琉玉的安危。
    除了散炁丹,九方彰华说不定会用别的东西来确保琉玉没有反抗之力。
    只要琉玉炁海被封,九方氏府邸内的人就能对她做任何事。
    即使陪着琉玉进去的人是他,他都不敢如此信任自己,更何况陪她闯进去的人是那个蠢笨的妹妹!
    长在阴山氏这样的门第,竟然只有四境!
    这是蠢到了什么地步!
    有功夫把头发盘得那么花里胡哨,就不能好好提升一下自己那个烂得要死的修为吗!
    小臂青筋蜿蜒暴起,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想掐死这只白羽孔雀的冲动。
    任由雀羽在无量鬼火的边缘掠过,墨麟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九方彰华夺我发妻,不犯之誓,从今日破,无关者,退,阻拦者,杀。”
    鬼火缭绕中,身后山魈高喝一声:
    “迎回尊后!”
    万鬼传颂:“迎回尊后!迎回尊后!”
    整个仙都玉京上空如山呼海啸,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遥远得像从云层后飘来的邪魔呓语,也飘入了九方氏府邸内部。
    不必听亲卫传讯,九方彰华也能想到现在主宅那一侧会是怎样混乱的场面。
    九方氏昨夜趁乱杀人栽赃,焚九幽诗书,在各地煽动百姓对妖鬼的仇恨,再募兵起义,集结人马准备围攻仙都玉京,也的确到了该撕破脸的时候了。
    只是墨麟竟然没有直接带着九幽万鬼杀入九方府邸。
    外面的结界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府邸内部的机巧陷阱才是精髓所在。
    他却只冷静理智地在府邸四周布设兵力。
    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在等琉玉与他里应外合?
    长眸中酝酿的风暴无声盘旋。
    “以身入局,何等凶险,琉玉,对九方氏竟恨到如此地步吗!?”
    话未说完,身侧有汹涌炁流轰然冲来。
    院中死士迅速列阵相抗,然而从那四境少女身上扩散的势却强悍无匹,如大山倾覆压来。
    ……只可惜她掌控此势的能力,实在太烂了。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你懂不懂啊!!你们到底分了多少势给我!不要命了吗!你们有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能不能掌控得了这个问题啊!!”
    咬牙强撑的檀宁乌发被风吹得狂乱,仪态全失地冲内室的琉玉大喊大叫。
    她觉得自己像顶碗的杂耍艺人,比她远大数百倍的碗就这么丢在她头顶。
    她一路摇摇晃晃地操控着自己完全不能负荷的力量,稍有差池,她、琉玉,还有那个该死的妖鬼,他们三个就一起统统完蛋!
    “没办法,时间紧迫,要找到第二个不会让九方彰华怀疑的傻瓜可不容易啊,妹妹。”
    腰封被九方彰华扯坏,琉玉不得已解了头上发带,绕过后脊系住松垮的衣袍。
    跨出房门时,九方彰华的死士在幽绿色的定势倾轧下已露颓势。
    九方彰华眼底血丝遍布,紧盯檀宁的视线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挖出一个洞来。
    “不,不对,”他状似镇定,眉宇如冰封,“琉玉既然有办法易容成琉璃镜片看不出真身,其他人也可以,你不是檀宁,你是谁?”
    檀宁像是被他的话语刺痛,但周身势压却反而镇静几分。
    她抿唇半晌,扯出一个冰冷笑容。
    “彰华,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你这么问,是输不起吗?”
    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寸寸凝冻,在很短暂的一瞬,他的面目有微妙的扭曲,咬字铿锵:
    “阴山泽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他杀得好!”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檀宁的胸腔深处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是骁勇善战的将帅之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败类!他苛待下属,贪墨军饷,他强掳我母亲为姬妾又不管不顾,他对他的每一个子女动辄打骂,将他们当成自己可以随意处置的奴仆!你以为我为什么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你!”
    恨与爱在她眼底相互啃噬,搅乱得难分彼此。
    九方彰华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解开了一个长久的疑惑。
    “他死了,就连他的姬妾,那些欺负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讨伐相里如罗谋逆的混战中死了,我当时只以为是我命好,死了一个混蛋爹,换来了一个出身高贵又待我如亲女的义父,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不是我命好,是阴山泽杀了我临阵倒戈的生父后,又看在我生父昔日战功的份上,不忍叫我背上罪臣之女的罪名,才隐瞒我生父罪行,收留我为义女。”
    大颗泪珠从檀宁的眼眶中涌出。
    “他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彰华,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
    怎么能为这个腐朽肮脏的九方家,用阴山泽亲自传授给你的剑技,杀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檀宁在琉玉口中得知了前世。
    那个光是听琉玉的转述,就让她痛彻心扉,抱着阴山泽和南宫镜哭得两人满身眼泪鼻涕的前世。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若是成真,她要怎么在这样的绝望的世间煎熬一日又一日。
    但琉玉熬了下来。
    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她怎么可能再去怪琉玉对她隐瞒即墨氏的事?
    琉玉自重生后绸缪的那些事,她永远没办法做到,如果她蒙在鼓里也算能帮上忙,她可以一直被蒙在鼓里。
    掌中紊乱炁流逐渐平稳,檀宁转守为攻,死士顿时惊觉他们的炁竟然在朝檀宁的方向倒灌!
    阴山氏世代相传。
    又在琉玉手中更进一步的定势——
    攻玉。
    “九方彰华!”轰然击飞挡在前面的死士后,檀宁怒视着面前的青年,质问,“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该将操控父亲的东西交代清楚!”
    操控……阴山泽?
    九方彰华拢起长眉。
    “此事我并不知晓。”
    “你说谎!”
    正在气头上的檀宁化簪为剑,想要逼他说出真相,但旁观的琉玉仔细观察着九方彰华的神色,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能伪装得如此无懈可击。
    他说的是真话。
    难道阴山泽被人暗中操控之事真的与九方家无关?
    琉玉心中存疑,她还需要找一个人才能确定。
    “无需纠缠。”
    掌心贴地,琉玉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微微震颤。
    前世护法大阵被触发后,墨麟直接杀入府内,如此急切的情况下,第一道机关仍然耗费了一刻时间才得以启动,一刻就是第一道机关启动的最短时间。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
    “让他先把解开离魂咒的解咒方法说出来。”
    反身一剑挑开檀宁的拙劣剑技,九方彰华噙笑浅笑道:
    “我死,此咒便可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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