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轴很快在男人粗糙脏污的手中展垂而下,映入众人视线之中。
    男人哭着说:“这幅画一直就挂在我侄儿床头,岂会有假!”
    剑童皱眉。
    说的什么屁话,他将周顶的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若是挂在周顶床头,他岂会看不见?
    从哪里寻来的东西就敢污蔑他家女郎?
    喜儿却微微变了变脸色。
    不对,这画……
    常岁宁亦看了过去。
    那幅画上画有一道抱猫而立的青裙少女的身影,少女抬首望着那占了半幅画的相思红豆。
    画幅一端有落款在,年月姓名都详细,年月为去岁冬月,姓名则正是常岁宁。
    常岁宁眼神微动。
    她之前初来乍到,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太多异样,而悄悄学会了阿鲤的笔迹,为此便翻阅了许多阿鲤从前的字画。
    故而,此时便也不难看出,这幅画……的确正是阿鲤所画。
    且这幅画不是一幅普通的画,而是刚好画满了寓意着传递相思的红豆。
    难怪了……
    难怪敢寻到这里来。
    原来手里真的有点东西。
    同先前那些无赖之言相比,眼下这幅画,显然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你们看……”男人急于自证清白一般,拿着画给周围的人瞧。
    第113章 自证
    一时间,凡是看到了那幅画的,皆面含思索,心有分辨。
    或正巧因今日常岁宁穿的正是青裙,画上少女也是青裙,便更易让人联想到一处去,且二者的确有些神似,便好似眼前人正是画中人。
    且更值得深思、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如何深思的,便是那画幅上的红豆了……
    若此画果真是常娘子赠予那周顶的,便绝不是简单“接济”二字能够解释得了了的……
    亲笔将红豆入画相赠,何来清白可言?
    听着四下隐起的议论声,胡焕下意识地道:“可……红豆也并非只能拿来寓意男女之情,远的不说,王维为表离别愁绪与相思不舍,以红豆为诗,不正是赠予好友李龟年的吗?”
    “话是如此,可那正是因王维与李龟年皆为男子,自不必多做解释。”昔致远看着那身处漩涡之中的少女,道:“但常娘子是女子,情况不同,实不可一概而论。”
    胡焕急道:“那怎么办?”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常娘子就这么被人欺负吧!
    在他看来,无论常娘子与那姓周的先前有没有什么情愫,可既都是以前的事了,又不曾妨碍到任何人,且常娘子才是险些被害之人,如今眼看又要赔上名节……这就是在欺负人!
    胡焕蹲身下去,急急地去推那醉倒后趴在小几上昏睡的崔琅:“崔六郎君快醒醒啊!”
    崔琅眼睛根本睁不开,摆了摆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再喝就醉了,我可不能在长兄面前丢脸……”
    胡焕急得叹气:“此等关键时候崔六郎君怎偏偏醉成这般模样。”
    跪坐在一旁伺候自家郎君的一壶也叹气:“胡郎君不必为此烦恼,毕竟我家郎君纵是没醉,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就郎君这嘴,没准儿还得添乱呢。
    胡焕:“……”
    好像也是。
    “先别着急。”昔致远仍看着那少女身影,道:“此事非一人之言可定真假,常娘子还未说话。”
    一直站在常阔身侧,负责稳住常阔的崔璟微转头,目光越过众人,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名自东罗国远道而来的青年。
    “画已在此……常娘子竟还要与我侄儿撇清关系吗?”男人抬手抹了把眼泪。
    “我赠过此画给周顶?”常岁宁问喜儿。
    喜儿立时摇头:“自然不曾!女郎只为接济他而已,所赠自然只有银两钱财而已!”
    女郎对那周顶本就没有什么旁的心思,有妄想的从始至终只有那周顶自己!
    且也不是出于什么纯粹圣洁的男女之情,不过是想攀女郎这高枝罢了!
    说来真是晦气,死都死了,还来要名分呢!
    喜儿又重申道:“这画绝非是女郎送给周顶的!”
    “你们……”那男人愣了一愣,才道:“你们主仆在此一唱一和……便想蒙混过去吗?”
    这是拿人当傻子不成!
    魏叔易认真地分辨了一下。
    应当也不是一唱一和,他瞧着常娘子像是真不确定——她这脑子,八成是真的坏过。
    那拿着画的男人接着哭道:“……我今日拿着这画,本是为寻我侄儿下落来了,可谁知他竟犯下如此大过,我也不敢为他开脱什么……但我所言句句属实,这画也是真的,常家势大,污蔑常家娘子名节的罪名我哪里担待得起?我今日要想活命,怕是只能求诸位为我说句公道话了!”
    面对男人走投无路般的“求助”,四下众人反应各异。
    “够了!”
    同一刻,两道声音叠作一道。
    常阔看向那与自己同时开口说了同样的话的人——
    见站出来说话的人竟是褚太傅,亦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众文人无不意外。
    “倒不知今日她这拜师宴,究竟是碍了谁的眼了?”头发花白的褚太傅走上前来,清瘦的身形依旧端直:“若想在诗会上砸场子,便用诗会的法子堂堂正正地来砸!扯什么女子名节,毫无新意且实属下乘,叫人烦腻至极!”
    “她私下与谁人来往,那是她的事,轮不到不相干之人拿到人前让人指手画脚加以评断!”褚太傅的视线扫过四下众人,声音苍老却仍掷地有声:“一个是杀人者,一个是险些被害丧命之人,害人性命未成,如今又来毁人名声,这是从哪层地狱里爬出来的道理?”
    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老乔他们跟这小女郎是一家的,为免被人揪住话中不妥之处做文章,暂时不宜多说,但他可不怕!
    最好明日就有人在早朝之上弹劾他失言之过,这礼部尚书的位子黄了再好不过!
    这般想着,褚太傅干脆指着那男人骂起来:“一脸阴险丑恶之相令人作呕,满身陈年酒馊之气臭不可闻,在此学人扮得什么可怜?”
    “……”男人怔怔地张了张嘴巴。
    这看起来体体面面的糟老头子……怎么还外貌攻击他!
    四下稍静了一静。
    “晋兄,快啊……”那冰盆后的谭姓青年轻捅了捅身侧的同伴。
    同伴不解:“什么?”
    “写诗啊!”谭姓青年低声道:“褚太傅出此妙言,机会难得,此等即事言志诗正为晋兄所擅,若出佳作必受追捧……”
    同伴恍然大悟。
    对!
    当即忙去寻纸笔。
    看着那替自己鸣不平的老人,常岁宁微有些恍惚。
    老师虽已年迈,又时有一身怨气,但还是她的那个老师,亦堪为天下人之师。
    这间隙,她低声问喜儿:“这幅画本该在何处?”
    人多眼杂,没有细说的机会,喜儿只能言简意赅,声音不能再小地答:“在棺材里。”
    “?”常岁宁:“……远吗?”
    喜儿:“在并州……”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了眼崔璟。
    崔璟所领便是并州大都督之职,京师为上都,而有北都之称的并州,距京师足有千里远。
    若使人去追查这幅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去搜集线索,去寻人证,纵是一切顺利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日。
    十日太久了,十日后的真相意义已经不大,甚至无人会听。
    且本该在并州的画出现在此处,足以说明这场针对她的局设下已久,只是刚好撞上了今日这个好时机——既是局,那么十日的时间便足够让谣言发展至最不堪的程度。
    所以,来不及了。
    喜儿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内心焦急不安:“女郎……”
    她自然知晓这画的一切来历与归属,但她的话做不得证据,女郎没开口前她不敢乱说。
    心中已有决定的常岁宁,看向了褚太傅。
    “太傅所言甚是。”她道:“所谓女子名节清白与否,不该交由他人来评断,亦无评断之标准,甚至名节二字的存在,本就荒谬腐朽。”
    解夫人皱眉无声嗤笑。
    何等不知羞耻而又狂妄之言。
    不该交由他人来评断?
    那她堵得住全天下的嘴吗?
    视线中,那少女神情称得上泰然,竟语出惊人道:“若我曾与周顶果然有所谓男女之情,亦无不可承认之处。”
    她视名节于无物,亦不曾想过要抹杀否认属于阿鲤的一切。
    “但没有就是没有,我断不可能认下这子虚乌有的污名。”
    阿鲤接济之举本为一腔善意,纵是闺阁少女识人不清为人所骗,的确糊涂了些,但这绝不是周顶害她杀她的理由——
    更不该在她被害之后,还要被冠上与杀人犯有染的名声,这于阿鲤而言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她断不可能让阿鲤让自己沾上此等虚构的污名,哪怕一刻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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