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瞬,一支利弩倏地飞来,精准无误地刺穿了他的喉咙。
    那校尉赫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捂喉咙,手中长刀跌落,人也摔下马去。
    “你们竟敢伤人!”
    闫承禄惊怒交加,因这突生的变故,临近的几名士兵也纷纷拔刀,但很快便有利弩飞至——
    “凡在我淮南道界内擅动刀兵者,下场皆如此——”常岁宁提醒道:“若不想死,便按好你们的刀。”
    看着常岁宁身后那一整排蓄势待发的弩手,及望不到尽头的铁骑,正欲拔刀的闫承禄咬牙切齿,猛地抬手,阻止了身后士兵们慌乱拔刀的动作。
    他定定地看着常岁宁,将半出鞘的刀不甘地推了回去,抓起缰绳,咬牙喝道:“……撤!”
    此刻势不如人,真打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他们!
    这口气固然很难咽下……但事后待他禀明韩国公,来日自有清算之时!
    淮南道常岁宁……他记下了!
    闫承禄带着千名士卒急急退去,途中见得一辆马车为一群逃窜的患疫百姓引路,立时拿泄愤的语气下令道:“统统射杀,一个不留!”
    这里总归不是那该死的淮南道地界了吧!
    然而他们尚未来得及有动作,便有一支队伍迎面而来——
    “肖将军!”闫承禄看清了为首之人,讥讽地笑道:“肖将军声称病了多日,于主帅下达之军令多有延误……眼下却是来得及时!”
    肖旻眼神冷极:“圣人所遣医士已至,尔等何故擅自屠杀患疫百姓!”
    看着那明摆着装糊涂的人,闫承禄嗤笑一声,半字不欲多言,怒气冲冲却也气势嚣张地带着自己的兵卒策马离开。
    肖旻心知闫承禄必是向李献回禀今日之事去了,立即让人归拢四下仍在奔逃的百姓,让他们统一往前方聚集而去。
    肖旻很快见到了常岁宁。
    他下了马,快步走到牵着马的常岁宁面前,红着眼睛抱拳施礼,却垂首无言。
    常岁宁看着面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胡须杂乱,神情消沉狼藉的肖旻——虽只一月未见,但却给人以判若两人之感。
    常岁宁将归期的缰绳交给荠菜,和肖旻移步到一旁说话。
    常岁宁先问了句:“肖将军如今的身体可有妨碍?”
    “之前每日服有预防药汤……高热已退,应无大碍。”肖旻声音透着病中的沙哑,以及难以言说的惭愧,他再次向常岁宁施礼道谢:“今日若非常节使及时赶到,肖某便是万死也难消己罪。”
    在他看来,那些百姓是他安置的,若就此出事,便是他的过错。
    常岁宁摇了摇头:“我能及时赶到此处,多亏了肖将军。”
    常岁宁今日能够精准地出现在此处,并非偶然。
    肖旻安置了那些百姓之后,便想到了李献或会再起杀心,而他重病之下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战事局面更是瞬息万变,恐有难以顾及之处,思忖再三,便选择了让人向常岁宁传信,请求她设法相助——
    肖旻在信中向常岁宁说明了前因后果,及安置百姓之处。
    除此外,将设法得来的预防瘟疫的药方也一并送去。
    余下的,便是自恨之言了。
    肖旻将岳州百姓此次染上瘟疫的无妄之灾,归咎于自身失察之过。
    然而所谓“失察”,通常是由上至下的监管不力,而肖旻在军中居于李献之下,李献先前之所以隐瞒投毒计划,却也并非是防备肖旻察觉,而是为杜绝消息走漏到卞军耳中——
    但肖旻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他不止一次地想,若他早些察觉李献的计划,是不是便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先前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自认只要提早发觉,便有机会阻止,直到……他病至昏迷间,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帝王否认了李献制造瘟疫之实,而将此归咎为天谴。
    那一瞬,肖旻倏地意识到,自己依旧太过“浅薄”。
    得知此处生变,他强撑着自病榻上起身,赶来的路上,看到那些被烧毁的棚屋,以及并无任何作为的钦差队伍……肖旻方知,自恨失察试图弥补这场人祸的,并不包括当今朝廷和那位帝王。
    肖旻此刻站在这里,只凭着一股弥补过失的心力支撑,他近乎自疑而疑世地问:“肖某历来愚笨,常节使可否告知肖某……肖某当如何做?”
    “人要救,仗要打,乱要平。”常岁宁与他道:“肖将军不必自疑,我们且尽力做好应做之事即可。”
    大道理说来总是虚浮,做好眼前事,走好脚下路才是最切实的。
    “肖某只恐做不好……”肖旻眼角通红,声音如同被震碎的刀剑碎片散落嗡鸣:“也怕这世道……再不会好了。”
    “那我恰恰相反。”常岁宁看向那些正在被安抚的百姓,以及正安抚孩童的宋显,道:“我认为这世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肖旻下意识地看着她。
    却见那少女负手一笑:“肖将军忘了吗,我可是受过仙人指点的——”
    仙人指点?
    哦,当初扬言要杀徐正业的那篇檄文里说过……
    见常岁宁神情煞有其事,肖旻问:“可那不是胡……杜撰的吗?”
    他本想说胡诌,但出于敬重——
    “是真的啊。”常岁宁半真半假地笑着,看向隔岸。
    肖旻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是淮南道诸州,以江水相隔,似也隔绝了战火。
    有风自对岸吹来,无声消解了肖旻的消沉之气。
    旋即,肖旻抬手擦了擦眼泪。
    他就知道,只要能和常节使站在一处,哪怕听她说些有的没的,却总能让人觉得前路可盼,这世道尚有清风可慰众生。
    片刻,肖旻语气真挚地道:“肖某当真怀念平徐正业之乱时的那段日子……”
    常岁宁听得出他话中之意,这样的好时机,或许她该邀请肖旻入她麾下,但她想了想,终究未急着接话。
    又待片刻,肖旻将视线自对岸转回,看向常岁宁,却是下定决心般道:“常节使……待在下打完与卞军之战,便去江都寻节使吧!”
    常岁宁没有意外,露出荣幸而钦佩的笑意:“好,我便在江都恭候肖将军。”
    她方才已有预料,肖旻虽已对时下朝堂心灰意冷,但他依旧会选择留下继续平定卞军之乱。
    不为效忠朝堂,只为苍生百姓。
    他抛得下功名利禄,抛不下为将者的责任。
    每个人看待大局的观念和道德感的轻重不同,若肖旻就此率领自己的将士反叛离开,置前线战事而不顾,致使军心动摇,那他便也不可能会为了岳州百姓而陷入自恨当中了。
    他待这里的百姓有愧,于是愈发做不到就此撒手离开。
    见常岁宁眼中有着理解与尊重,肖旻也露出笑意,眼底恢复了坚定。
    之后,常岁宁提醒道:“只是无论如何,肖将军都当保全自身,时刻留意见机行事——”
    很多时候,这世间规则及操纵规则之人,待心怀赤诚者反而更不公平。
    肖旻知道常岁宁所指的是什么,闻言认真应下。
    片刻后,肖旻想了想,不禁低声问:“常节使……日后有何打算?”
    这句话问得好像迟了些,好比已经将自己押上赌桌了,才想起来问一句——等等,我押得是哪个?
    他先前是认定了常节使必不会存有反心的,并且还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作保……
    但此时,肖旻对“反心”二字的定义,已经不同于彼时了。
    常岁宁故意卖了个关子,笑着道:“等肖将军来日去了江都,当面再详谈不迟。”
    肖旻笑了出来,点了头,连声应好:“即便是为了明晓答案,肖某来日也必去江都不可了。”
    不过,无论常节使做下何等决定,他都愿跟随就是了。
    有的人就是有这种神奇的能力,足以让人相信,她走哪条路,哪条路便是对的。
    肖旻希望自己有跟随其后的机会。
    但在那之前,他要尽完自己想尽的责任,方能心安理得地去做想做的事。
    肖旻看向那些百姓:“常节使,之后这些百姓……”
    常岁宁自然而然地接话:“便放心交给我吧。”
    又道:“淮南道之外的事我插手起来多有不便,仍逃散各处的患疫百姓,还要劳肖将军寻到后也一并送来沔州。”
    肖旻心下说不出的动容,已经体会到有靠谱的主公托底的快乐了。
    此番常岁宁前来,并不是只为了过来看一看,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不单有江都铁骑,还有数百名通晓医术之人,他们或是来自江都民间,或来自无二院医学馆,却无一不是自荐。
    江都的安稳与进取,让这些医者更加具备献出仁心的能力和底气。
    他们也好,常岁宁也罢,在来之前,皆已做好了接纳这些患疫百姓的准备。
    同样做好了这种准备的,还有一人,不,是两人——
    很快,这两人便被带了过来。
    “宁宁……竟当真是你!”
    一道素蓝色的纤细身影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常岁宁,带着劫后余生的惊险,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
    常岁宁犹感意外:“……阿姊怎来了此处?”
    乔玉绵擦了擦狼狈的眼泪,简单地说明经过。
    常岁宁听罢颇觉后怕,这动机实在动人,这经历也实在惊险。
    “有师父陪我一起呢。”乔玉绵小声说着,回头看过去——咦,她师父呢?
    第489章 让他怎么死才合适
    孙大夫原是和乔玉绵一同被带过来,准备来见常岁宁的,但来的途中稍微出了一点“小差错”……
    孙大夫很难适应人多的场合,但因有徒弟在,便勉强鼓起勇气,亦步亦趋地低头跟在徒弟身后做一只哑巴鹌鹑。
    而“变故”出现在乔玉绵看到常岁宁的那一刻——
    乔玉绵激动之下,忽然向常岁宁跑了过去。
    突然被拉开距离的孙大夫陡然陷入恐慌,好似猝不及防之下被抛弃,而又猛然被人拉开了挡在身前的幕布,就此单独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在常人眼中本是微不足道之事,但于孙大夫而言却好比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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