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与江都军硬碰硬,不过是平添死伤,非明智之举!”徐州刺史脸色红白交加,震声下令道:“传令下去,随我折返徐州城,紧闭城门!”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但众人听在耳中,仍自动解读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且做缩头龟。
    徐州刺史笃定了常岁宁此时顾不上攻打徐州城,他只要守好城门,便是安全的。
    他的谋士连忙出声提醒道:“大人,如此一来,若之后那常岁宁得胜,势必会有问罪之举……”
    说得直白些,此法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
    若大人未依从那常岁宁的要求交出兵符,便等同放弃了那常岁宁口中“只当无事发生”的机会,而依旧选择跟从范阳王。
    谋士不欲替主做决定,但该提醒的他要提醒,这是事先务必考虑好的紧要问题,是为重大抉择。
    “朝廷气数已尽,而范阳王如今于洛阳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她常岁宁拿什么来胜!”徐州刺史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喝道:“统统随我折返徐州,等候范阳军大胜的消息!”
    待到那时,他再向那目中无人的常岁宁讨回今日之辱!
    徐州刺史率兵返回徐州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常岁宁耳中。
    常岁宁没有半点意外。
    她固然带十万兵出江都不假,但此刻她身后仅有两万骑兵,余下八万至少还需三日方能陆续抵达此处。
    她率兵两万,而徐州刺史亦有两万余兵力,双方若正面对峙,对方见兵力相当,势必不可能轻易认降。而一旦交锋,先不说胜负,她的兵力至少会被拖延两日……
    汴州形势危急,即便是两日的时间,也耽搁不起。是以与徐州交锋,此时当能免则免。
    相反,若徐州刺史知晓全貌,能冷静应对,便该知道此刻最明智的办法,应当是奋力将她拖住,使范阳军在前方先拿下汴州再说——如此一来,若运气好的话,待范阳军占下汴州后,立即赶赴此处,甚至有可能和徐州军一同对她形成夹击之势。
    但徐州刺史对范阳王,显然还没来得及培养出这样深厚的感情,于是便也缺少敢于为范阳军拖延铺路的决心。
    再有,徐州刺史显然是被唬住了——
    常岁宁二话不说,便扬言要徐州刺史交出兵符,如此嚣张气焰,更容易让对方相信她身侧确有十万兵,可形成绝对碾压之势。
    江都军又来得过分突然,如此之下,徐州刺史不可能不慌乱。
    常岁宁要他交出兵符的要求,对他而言实在过分。而人在面对一个过分到难以接受的要求时,在自知处境不利的情况下,即便再有诸多不甘,往往也只敢下意识地在这个要求的底线上仅再往前一步,将此视作在尽量维持尊严和利益的范围内,可冒险的最大程度。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人性。
    于是,徐州刺史虽拒绝了交出兵符,却也未敢迎战常岁宁。
    明面上,常岁宁看似未能达成索要兵符的目的,但实际上这一切正是在她掌控之中。
    此时正是歇整之际,将这经过看在眼中的骆观临,心中唯有一声喟叹:在一场战事中,最高明的指挥,不外乎是指挥敌人。
    而常岁宁仅用了一句话,便做到了这一点,让徐州刺史自觉尚且硬气地为她让了道。
    此等轻易便可操控局面的心智谋略,甚至远胜过她手中握有的强悍战力。
    仗要怎么打,哪处先打,哪处后打,哪处正面打,哪处要用谋,她心中仿佛自有一盘完整的棋局在。
    今日虽未战,此事看似虽小,却叫骆观临心中泛起无声震荡。
    骆观临看着那拧开水壶喝水的少女,片刻,出言提议道:“大人,为防之后徐州军在后方伺机作乱,应让后方至少一万兵力驻扎在此处要道,用以威慑徐州刺史。”
    常岁宁擦了擦嘴角,点头道:“先生思虑得是。”
    说着,立即就交待了下去,让人去后方传信。
    这时,前方探路的斥候已经折返,确认前路通畅后,常岁宁遂跃上马背,下令继续赶路。
    与此同时,常岁宁转头向身侧吩咐了一句:“让人在河南道迅速传出一个消息去——徐州刺史反叛,欲倒戈范阳王,此乱已被江都军平定!”
    荠菜一愣之后,旋即声音洪亮地应下——这徐州之乱,迟早都是要平的,提前说一声也没啥!且人都夹着尾巴回去关门了,怎么不算平定呢?
    骆观临听罢这句吩咐后,向常岁宁施了一礼,便也上了马车去。
    他知晓,常岁宁这真真假假之言,是为了威慑河南道其它州,先将那些欲倒戈范阳王的念头尽可能按住了再说。
    登上马车后,骆观临盘腿而坐,看着面前小几上铺开的舆图,心中仍有两分后怕。
    若今日果真叫徐州动了兵,而大人不曾提早备军,此一遭,汴州城必失无疑。
    河南道如今未设节度使,作为整个河南道最富庶繁华的汴州,在许多时候都担任着河南道之首的角色。
    而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汴州紧邻洛阳,是河南道当之无愧的大门所在,若大门被破,后院二十余州又要如何坚守?
    因此,在范阳王的檄文传开之后,河南道诸州无不时刻留意着汴州城的动静。
    汴州刺史胡粼也深知这一点。
    他很清楚,自己的抉择不单代表着汴州,很大程度上也代表着大半河南道。
    将那封求援书送出去之后,胡粼便已下定决定,无论能否等到援军,他都会死守汴州至最后一刻,而绝不容许自己成为向叛军打开河南道大门的那个人。
    至于他战死之后,河南道诸州如何选择,他虽左右不了,但至少他胡粼无愧于河南道子民。
    他或许不是识时务者,但他已明晰自己心中之道。
    他已反复思量过,范阳王并非良主……
    如今朝廷已然腐朽,范阳王欲成大业无可厚非,但胡粼认为,许多时候,野心与仁心并非不可共存。
    若范阳王果真爱惜子民,大可直入京师而去,若其人能够入主京师,届时新王之令传入河南道,他胡粼必也愿真心叩拜。
    可眼下,来势汹汹的范阳军已经要逼近他汴州城下,欲率铁骑掠夺吞吃河南道,全然不顾河南道子民安危与国之基底……
    这场面向河南道的战争,本非成就大业的必经之路,与其说是为了大业,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那毫无底线、名为贪婪的血盆大口!
    如此进一步加剧动荡的成就大业之道,他胡粼无法苟同!
    胡粼握紧了腰间佩刀,带着一队亲卫,大步走出了刺史府去。
    这一次,胡粼年幼的幺女也依旧站在父亲身后目送,但不同于上一次的是,她没有再哭了。
    胡粼的长女紧紧牵着幼妹的手,目送着父亲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开。
    “阿姊……”小女孩仰头问长姐:“这一次,父亲一定也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胡粼的长女冲幼妹一笑,强压着心头不安:“一定会的。”
    “我觉得也是……”小女孩被长姐牵着往回走,她也紧紧攥着长姐的手指,分明忐忑紧张至极,却依旧满眼笃信,却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宁远将军说过,要我长大后,去她军中做女兵的……”
    她好不容易才长大了两岁,若是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半途而废吗。
    “阿姊,我不想死。”女孩子的声音终于开始哽咽颤抖:“也不想阿姊死,母亲也不要死,父亲也不能……我们为什么不能……”
    “小七。”胡家长女停下脚步,弯下身,轻扶住幼妹稚弱的肩膀,眼睛微红,却透出郑重之色:“我们都不想死,但最不能死的是我们脚下的汴州,明白吗?”
    不满十岁的女孩子尚且无法领会,忍着哭意问:“阿姊,为什么?”
    “因为汴州有无数个像我们一样不想死的百姓,我们可以逃,也可以降。但他们无处可逃,而他们就算降,也无法得到公正对待——”胡家长女字字清晰地告诉幼妹:“外面那些人带着刀过来,即便说得再好听,却也只是为了向他们抢掠。”
    小女孩听着这些话,看着长姐的眼睛,哭意渐渐消散,陷入了怔然之中。
    这时,她们遥遥听得城门方向有战鼓声响起,一声更比一声紧密,如滚滚春雷,挟着暴风骤雨涌来。
    第535章 请他赴死
    汴州城外,范阳军已临城下,方阵齐列,战车战马皆给人以昂扬压迫之感。
    今日不见晴色,整齐列阵的范阳军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与灰沉的天际相接。
    而为首领军者,正是段士昂。
    范阳王此前送达河南道的檄文中,曾允诺给各处半月的考虑时间,而今半月之期未至,不过只勉强隔了十日,稍休整罢的范阳军便已经逼近汴州城前。
    然而,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此时大军已至,汴州只有迎战。
    胡粼身系猩红披风,亲自登上汴州城楼指挥战事。
    段士昂在下令攻城之前,使一人一马出列上前,试图劝服胡粼放弃不必要的顽抗。
    那人驱马靠近汴州城下,胡粼垂视间,很快将其认出,此人竟是他那战死的参军手下一名战将,名唤巩国璧。
    此前,范阳军攻打洛阳,胡粼奉命从汴州守军中拨出一万余兵力,令心腹参军赶去支援洛阳。
    那一战中,原汴州参军战死于段士昂刀下,万余汴州守军伤亡大半,余下的则悉数沦为俘虏,这巩国璧便在俘虏之列。
    而现下看来,他显然是选择倒戈投靠了范阳王。
    此时,此人在马上行胡粼拱手一礼,神情复杂,声音却足够洪亮地道:“大人,段将军率五万精兵而来,今日不破汴州不会罢休!请大人以自身及汴州安危为重,下令打开城门,迎范阳军入城吧!”
    “巩国璧,你老爹老娘还在城中,你这龟孙竟……”胡粼身侧的一名武将勃然大怒,正要继续问候时,被胡粼抬手打断了说话声。
    胡粼声音沉冷深刻:“你与五万叛军立于汴州城下,却叫我以汴州安危为重,这何其荒诞。”
    “大人……”巩国璧的神情有着一瞬间的难堪,但还是再次拱手,大声道:“大势已见,还望大人能够顺应大势!以免平添不必要的死伤!”
    “你他爹的会不会喘人气儿!”那名武将猛然拉弓搭箭:“老子打到你家门前去,要洗劫你家中粮食财物,糟蹋你家中儿女妻母,反与你说要顺应大势,如此你这窝囊废物果真就要给老子跪下开门不成!”
    武将说话间,手中箭已离弦。
    巩国璧连忙挥刀挡开,一边急急勒马后退,眼见对方又要出箭,而胡粼不曾阻止,他唯有调转马头,狼狈地折返回范阳大军的军阵之前。
    “段将军……”巩国璧来到段士昂身侧,羞愧不安地低下头,抬手道:“属下无能,未能劝服得了胡粼等人。”
    段士昂远远看着城楼上的那一抹朱红披风的颜色:“大军压城仍不改立场,这胡粼也算是个人物了。”
    这番话语中褒贬之意不明,眼见汴州城楼上方再次击响战鼓,城楼上方的士气随着鼓声开始沸腾,段士昂抬手下令。
    随着段士昂一声令下,他身后军阵开始迅速而有序地出动。
    步兵持盾在前,盾牌落地时,紧跟而至的是弓弩手,他们藏在盾牌之后,半蹲下身,稳住身形,从盾牌缝隙之间出箭。
    再之后,便是马匹拉着战车滚滚而至,战车上载投石机,以及装备完毕的床弩。
    估算好距离后,各兵种迅速列队,在各自的位置上摆好阵型后,立即开始了凶猛的攻城行动。
    弓弩手在举盾兵的护卫下,向城墙上方射发弓弩。
    一块块巨石抛向汴州城楼,有的砸在了城楼上方,击中了城楼上的建筑以及汴州守军。有的砸在汴州城壁之上,相撞之下,随着震耳的巨响,巨石四分五裂迸碎开来,城壁上方也被砸出了清晰的凹坑。
    “瞄准他们的投石手和床弩手!放箭!快!”汴州守军将领大声指挥着。
    箭楼里的汴州弓弩手纷纷放箭,射向那些操纵投石和巨弩的范阳军。
    被安排在箭楼中的弓弩手皆是百里挑一,他们出箭精准,范阳军中很快有人相继倒下,但几乎瞬间有人替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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