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认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是不该断念以后还要画他。
    但是正好,他让她过去,她们也好清清楚楚做个了断。
    她补了妆,重新戴好头饰、手套和眼罩,拎上那迭为他而作的画,来到数学办公室。
    他座位周边的香薰换了。药味、檀香和书卷气,充满性缩力的味道,像误入青灯古佛的苦修之地,一改往日的风格。
    没有别的人。
    桌面上就摆着两本小册子,一本校纪校规,一本学生手册。她走过去,他就把册子递过来,道:“你看一下,自己今天晚上都违反了哪些纪律。”
    今夜的魔女小钟实在有点飘。她来才不是想被他教训,撇开头,叉起手,摆明不配合的样子。
    于是他一条条地报给她听:“在学校奇装异服,衣着暴露,画些意义不明的画,晚修扰乱纪律,害得同学为袒护你撒谎。看着守则好好反省,学生该有什么样子,我看你是完全忘了。”
    震惊,恼怒,还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板起脸来,毫不容情地跟她讲话。
    小钟也被吓到。现在似已不是可以继续蛮横任性的状况,她很快明白过来,放软态度求饶,“对不起,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跟宋老师说?”
    他没有回应,她又轻轻揪了揪他的袖子。
    这样就好了吧?小钟难得低头一次,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在大钟看来,她没表示出任何反省的诚意,更像在卖萌,撒娇,耍赖。他要的是她认识自己的错误,她却只想着让他包庇。
    他把手移开,望向她的眼光变得冷峻,“是不是一直对你客气,不跟你凶,你就忘记我也是老师了?”
    硬来对叛逆的小孩只会是反效果。小钟不懂他有什么好不满意,既然这都不行,说明他只能是故意找茬。
    服软行不通,她也只能硬碰硬,“你还真好意思?拽什么拽?你敢跟我对着干,我就让你——”
    小钟真蓄着狠劲,大钟却插话打断,“你让我?不是靠家里人吗?自己闯了祸又教妈妈给你擦屁股,你打算怎么跟她交代这件事?”
    “你好烦,快闭嘴吧。”
    他果然很了解她,清楚她害怕什么,踩哪里会真的痛。
    小钟太容易流露自己的感情,这些痕迹落在他眼中,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弱点。
    原来所谓的情窦初开,原来真是心上破了个洞,外面的风雨、泥沙不由分说灌进来。
    这些日的疏远让她终于认清一件事,他于她,其实是像“痣”一样的存在,不属于她却顽固地长在身上,有时觉得美,有时却多余。
    他承载着她所有关于“失败”的羞耻,读不好的书,控制不了的脾气,无望的爱情……在这些方面,他全都完美得太过耀眼,像是一种温柔的碾压,她在他面前渺小得难以存在,不得不生出爱他的错觉。
    是啊,爱他不过是错觉。
    小钟拔掉画稿上的燕尾夹,从头到尾,一张张翻起来给他看,并说:“一开始画得很烂。太过注重细节的精致,结果人的动作要么扭曲,要么僵硬。我想了很多方法改进,都跨不过这关。”
    “直到某天在博物馆看仕女图,坐在展柜前看了一下午,我发现自然和生动不是追求处处写实,而是抓住转瞬即逝的神韵。这下终于能画得更自由,也越来越像了。”
    “然后渐渐的,可以有更多复杂的变化。我知道接下来不该停留在只画线稿……”
    每给大钟看过一张,她就将一张画果断撕碎。
    这是她的告别。
    大钟意外地很受震动,面色一下子不平静了。
    是没想到她会画这么多,还是她竟然狠得下心?
    小钟也意料之外地流泪了。她对上他潋滟的眼光,从中窥见暗变的心绪,像在照一面镜子。当那些纸稿回到她手里,每一幅画中不同的心情,她都还依稀记得,就像妈妈最终总会认出自己的小孩。
    割舍说来容易,真要一张张撕碎,同样的事每重复一次,都是严厉的拷问。
    她感觉到痛。情绪不听使唤地发作,再这样决绝的时刻,竟还幻想他能最后抱一抱她。
    最痛还是这些苦楚,他好像都知道。
    “小钟,别撕了。不要用伤害自己来报复我。”
    “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开口无论说什么,都无异于火上浇油,小钟反而又充满撕下去蛮劲。
    “小钟,是我错了。”他不死心,又劝了一次。
    她要的也不是这种半吊子的认错。
    当然,小钟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汉语的时态太过暧昧,乍听之下他应该是在说过去的事,但或许也有可能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喜欢你一定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我真宁可当初没认识你。”
    最后一幅画是她梦中的人鱼,尚未添满细节的半成品,但是神韵已在。
    画的是他仰头张口跪在她身前,祈求含她的情景,她捧着他流泪的脸,乳房像覆盖红花的云团坠压下来,相当潮湿、美艳也足够繁复的一幅。
    既然一刀两断,还是撕了的好吧。
    短暂迟疑,她捏起画的两端,他不再出言制止,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准确地说,是摸,像蛇或是触手,缠上她的右手腕。
    “你的意思是当成没认识过?”
    “这样最好。”
    “行,那就这样。”
    毫不意外的结果。
    然后意外发生了。
    视野一暗,一种柔软的东西压在她的唇上,像风停下的瞬间,花瓣不再起舞。他用手虚盖住没有戴眼罩的一侧眼睛。
    她依然能从指缝间朦胧看见,他闭上了眼睛,又密又长的睫毛垂下来,随呼吸的节律微微颤动。或许是她的心在颤。靠太近了,视野变得很模糊。交会的气息融化成一片边际不明的潮水。
    接吻的感觉。
    有些人嘴再硬嘴都是软的。
    这算什么?看她可怜的施舍,还是情不自禁,因为气氛正好就顺势做了?
    泪水微咸的味道淌进唇隙。他的嘴唇干涩,似水也浸不透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他忽然把她放开。就像初吻时一样。
    眼罩内侧也被泪水打湿了,又闷又痒。
    为什么他的接吻方式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单纯?因为现在的高中生对性的认知已经超出他可以想象的程度,还是在这方面,他还停留在自己的那个年代?
    很奇怪,她又在做奇怪的梦吗?
    不敢相信地眨眨眼,她看见口红没有章法地晕在他的嘴角,像受了伤,怪异而妩媚。
    ——不是做梦,是梦与现实的界限消失了。在此之中,又有某种现在还无以名状的事物破裂开来。
    我的我要爆了,这就是此刻最真实的感受。语文课上读到这首诗,同学都因为用力过猛的夸张而窃笑,如今她身临其境,竟觉写得真好。
    纷乱的情绪相互打架,也不知何从发泄。
    小钟扇了他一耳光,“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他却不跟她多话,再度吻了她,大概是预感到她不会像上次平静地接受,态度强硬得多。手指自光裸的颈边攀入发间,按住后脑勺。他含住她的唇瓣,仔细地舔,轻轻地磨,像要融化一片冰霜。
    身体也被限制住。回过神时,她的后背已被他抵在橱柜上,无路可退。另一只手握住了侧腰。短裙的收腰偏上,其实就在胸以下一点。手放在那里,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乳侧。他意识到这点,动作很明显滞了一下,想要收回。
    收回就更怪了。她不再抵抗,反而隐晦地回应他,抬手勾了勾他的耳朵。他的手顺势降下来,抱起大腿,又勾过腿环上的吊带,欲擒故纵地流连。蓄意挑逗。
    花言巧语会骗人,但感觉总是最直接的感觉。就算是笨蛋,只要坚持不懈地重复,到最后也很难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揉抚后脑勺的手一直没有停下,像照顾孤单的小朋友——不是像,就是。他做这些,无非是不忍再看她难过,想让她开心一点。
    也就是说,他在取悦她。
    她或许依然可以信赖他,把自己交出去,无论无论他想做什么,做到哪里。
    再怎么说,他都是在这学校里唯一一个找到她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解去左眼的眼罩。
    等她渐渐恢复平静,他才藕断丝连地停下。
    手边的画抢先一步被夺走,他怕她会继续撕,果断道:“没收。”
    “凭什么,你说收就收?这是滥用职权。”
    小钟想了想,改掉了抬杠和挑衅地讲话方式,再次索要道,“我不会再撕了,给我吧。”
    “明天。”
    大钟油盐不进的态度又让她变烦躁。
    “你不给我,我就赖在这了。”
    “随你。”
    他坐下来,抽了张湿巾纸擦嘴,又像无事发生抽了一本书翻看。
    这状况还看得进去吗?
    反正都是摆个样子,“请勿打扰”。
    小钟收拾好满地荒凉的废纸,又盯了他五分钟,想等他自己露出破绽,却发现他好像真的在看。
    她耐不住寂寞地去骚扰,问:“你想跟我睡觉吗?”
    “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他漫不经心把问题抛回来,好像完全没有听她说什么。
    “不想。”小钟模仿着他的语气说道。
    “那就好了。”
    她继续学着他的口癖,平稳说出骇人的内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很多时候有人问你想不想要,意思是委婉地说她想要。”
    他终于抬头,鄙夷地反问:“小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跟我睡吗?”小钟托腮趴到他的桌边,上翻着眼睛巴巴地望他。
    他只好退让,答:“不是不想。”
    “但也不能是‘想’。”小钟替他把后半的答案补上,又不禁感慨,“真奇怪啊。”
    敷衍过去,他又接着旁若无人地看书。小钟露骨地盯着他看,他也装作不知。
    没过多久,小钟发表她的观察结果:“你是那种测谎仪器也测不出说谎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人在撒谎时面临的压力会导致一系列生理变化,现代测谎技术实际上监测的是生理上的异常反应。也就是说,人首先要意识得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变化才会发生。但你说谎连自己都骗,自然不会有惊心动魄的反应。”
    “你以为我没有吗?”他的眼光冷幽幽地看过来。
    小钟正伸出手,想拿回剩下的画,被当场抓获。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就抢先吻了他,并坐上他的腿。他不配合,她又太冒进。舌尖像已经干过的黏土,强行压在一起也是散的。
    “你为了拿回画可以不惜这样做?”
    他的表情看起来又气又困惑。
    “谁叫你不给我嘛。”
    “我要是说,放学后在车里给你,你也会来吗?”
    小钟愣住。他都那样摸她了,今夜跟上他的车,一定会发生什么,她是期待的,但他却明摆着告诉她,正确答案是“不能去”。
    视线悄无声息地逃走。他将她的下巴掰回来,小钟想不出对策,又恼了,索性一骨碌从他身上跳下来,固执地小声道:“是你的话,我会去的。”
    画的事情解决,她也没有继续留着的理由,“我先回去了。”
    他又把她拉住,没有说话,点了点自己的唇。
    小钟很快反应过来,刚才看他狼狈的模样,想必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化妆包在教室,没法补妆了。我会去洗手间擦一下的。”
    “我这里有镜子。”大钟带着书让出座位。
    在这里整理完再出去更好,小钟也抽了条湿巾,对着镜子擦干净弄花的妆面。
    其他都还好,也就是嘴唇糟糕一点。口红像琥珀一样,把被啃过的痕迹留下来。
    小钟很快弄完了。站起来的刹那,他从后抱住她,环着腰微微往前压,直到她慌乱地撑住桌边。
    脑海又陷入严重的混乱,想不出他会做什么。
    但他只是梳开额边两揪绕在一起的小卷毛,将其中一半挂回耳后,语重心长道:
    “你要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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