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件事情之后,萧篡留意看着燕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燕枝有事情瞒着他。
    越看越觉得,燕枝下一瞬就会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
    这日清晨,萧篡在御案前批奏章。
    燕枝和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认真磨墨。
    磨着磨着,燕枝就撑着头,目光飘到了殿外。
    如今已是深秋,梁都该飞去南边过冬的鸟儿,早已经结伴飞走了。
    还有一两只,不知道因为什么掉了队,磨磨蹭蹭到今日才出发。
    鸟儿翅膀划过天际,燕枝看着,不由地出了神。
    忽然,一只大掌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把头转回来。
    萧篡冷声问:“你又发什么呆?”
    燕枝规规矩矩地答道:“回陛下,奴风寒没好,所以走神了。请陛下恕罪。”
    不对!还是不对!
    燕枝不该这样说话的!
    萧篡皱起眉头,只觉得烦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陛下不说话,便低下头去,继续研墨。
    陛下不说话最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萧篡又道:“你确实是风寒未愈,这几日总发呆,做事情也慢半拍。等会儿再去吃一片药,喝一瓶盖的药水。”
    燕枝乖巧答应:“是。”
    “知道药放在哪儿吗?会拧瓶盖吗?”
    “会。”
    “等会儿太医过来,就别让他们诊脉了。”
    “是。”
    “等你好了——”
    萧篡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等燕枝病好了,他想带燕枝去做什么。
    燕枝下意识接话:“就把奴阉掉?”
    “哐”的一声,萧篡用力将手里的朱砂笔拍在案上,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子,跪坐端正。
    正要请罪,可下一刻,萧篡就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抓到自己面前。
    野兽一般狩猎搜寻的目光,在燕枝的脸上梭巡,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的端倪。
    萧篡宁愿燕枝是故意的,他还记着前阵子的事情,故意记仇,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气他。
    可是没有。
    燕枝的脸还是燕枝的脸,只是因为生病,又瘦了一些,脸颊肉也少了。
    他被萧篡忽然的动作吓得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还是清凌凌的,毫无杂质,疑惑地望着他。
    他是在顺着陛下的话说下去,陛下为什么要发怒?
    ——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萧篡厉声质问:“朕何时又说,要把你阉掉了?”
    “前……”燕枝悄悄掰着手指头,“前几日。”
    “不是已经把你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你怎么还想回去?”
    “可是……”燕枝小声道,“可是谢公子还在净身房里啊,陛下说,奴与他只能有一个……”
    “谢仪?!”萧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着救他,这么多日过去,他早就饿死了!”
    燕枝小声解释:“三日饿不死人的。”
    他当时在净身房里饿了五日,也没死掉。
    燕枝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谢仪,但是怕陛下生气,所以都没敢提起。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让谢仪忍几日,等他被阉掉,再向陛下求情。
    这样就能一举成功,把人给救出来。
    燕枝一脸认真:“陛下,谢公子与奴并无私情。只是他因奴获罪,被奴牵连,奴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才……”
    “他早就回家去了!”
    “真的吗?”燕枝眼睛一亮。
    “他早就回家去了。”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朕早就让人把他放了,就在你醒的那日。”
    “太好了!”燕枝一听这话,马上露出笑容,真诚道,“多谢陛下!”
    他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陛下不会撒谎的,陛下也不屑于撒谎。
    没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罪,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你就这么想被阉掉?”萧篡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几日都惦记着这件事?”
    “奴……”燕枝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正色道,“因为陛下总这样说,所以……”
    萧篡面色阴鸷,垂眼看他,似乎已经到了极度不悦的边缘。
    燕枝想了想,反过来安慰他:“其实陛下说的也对,奴在宫中当差,至今仍未净身,确实于礼不合。况且……”
    况且他与陛下在榻上,他确实也没出什么力。
    就算日后要出宫,他也没有想过要娶妻生子。
    所以,被阉掉也没关系。
    就当是……
    “朕不会再说了。”萧篡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说什么?”
    声音太低了,他没听清。
    终于,萧篡在燕枝坦荡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萧篡抱起燕枝,把轻了许多的燕枝放在腿上,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拿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一般。
    ——“以后不会再说了。”
    *
    其实,陛下说第一遍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
    陛下说,以后不会再说把他阉掉。
    但燕枝不信,也不想欢天喜地地谢恩。那样显得他很傻,随随便便就又被骗了。
    所以他假装没听见,故意问陛下。
    陛下总把阉了他挂在嘴边,时不时就吓唬他一下。
    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改掉就改掉?
    燕枝不敢把陛下的许诺当真。
    要是当真了,以后再听见陛下说要阉了他,他就会加倍难过。
    只要他不把这话当真,日后陛下食言,他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现在,既然谢仪已经平安回家,他也该开始谋划出宫的事情了。
    燕枝不傻。
    虽然他手里有陛下亲手所写的放奴书,但要是直接去找陛下,求陛下放他出宫,陛下一定不肯,说不定还会把放奴书给毁了。
    所以,他得想个法子,既能瞒着陛下,又能正大光明地出宫。
    就在燕枝苦恼的时候,选秀“终面”,到了——
    *
    选秀众人在前阵子就入了宫。
    只是那时,萧篡正为了燕枝和谢仪的事情恼怒,后来又为了燕枝病倒的事情发火,根本顾不上他们。
    近百位世家子女,儿郎女郎,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直到萧篡看见大梁宫粮食支出的账目统计,发现粮食消耗多了不少,这才想起他们。
    这日清晨。
    连日阴云终于散去,日头升起,普照大地。
    昭阳殿殿门大开。
    陛下定的规矩,让选秀众人于后殿等候,依照名册上的顺序,每五人为一组,依次入殿觐见。
    萧篡抱着手,端坐高台之上,审视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划过。
    燕枝抱着整理好的名册,安安分分地坐在陛下身边。
    又一组儿郎离开。
    萧篡淡淡道:“把姓张的名字划掉。”
    燕枝握着笔,低头画线:“是。”
    “姓于的,才华涨到七十三了,记一下。”
    “是。”
    燕枝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些儿郎才华多少、武功多少,还精确到评分的。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陛下让他记,他记就是了。
    这时,陛下又道:“翻到最后一页。”
    “好。”燕枝乖乖照做。
    “看到最后一行。”
    “是。”
    “那里有个空位,把你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燕枝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陛下。
    萧篡仍旧抱着手,望着殿前空地,面不改色:“写。”
    “是。”燕枝握着笔,一笔一划的,把自己的名字补在后面。
    他写字慢,萧篡等得不耐烦,转头看他:“就两个字,怎的写了老半天?”
    下一瞬,萧篡定睛一看,整个人“腾”的一下坐直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蠢货,又在写什么东西?”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
    ——燕枝的容貌,下下等。
    ——燕枝的才学……
    燕枝刚写到“才学”二字,听见陛下喊他,便停下笔,抬起头来。
    “奴想着,反正等一下也要写,就一起写上,省得再翻,也省得墨迹没干,又沾到纸上。”
    他还是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气死人不偿命。
    萧篡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名册,狠狠地掷出去,随后握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站起身来,大步走下玉阶。
    “走!”
    燕枝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陛下,要去哪里?”
    “五个五个选太慢了,直接去后殿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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