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坐在薄纱绷制的屏风后,云鬓梳得工整利落,朱唇轻启:
    “沈先生一向辛苦。”
    “不知孚儿最近书读得如何?有没有顽劣吵闹,惹先生烦心?”
    沈厌卿接过盖碗,端着不动,俯首诚恳道:
    “允王殿下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微臣近来渐觉自身不足,几乎要难以辅弼殿下……”
    贵妃微笑:
    “先生谦虚了。”
    “孚儿每次来宫里,都与我说:先生博学多才,又温雅可亲,世上找不到更令他喜欢的了。”
    “我是个妇道人家,本不该过问这些。”
    “这次冒然请先生来,是有一件事要求先生帮忙。”
    沈厌卿拱手:
    “娘娘但讲无妨,微臣定然尽心去做。”
    姜孚是他的主子,姜孚的母妃自然也是。
    杨琼将手交叠,搭在身前,蔼然道:
    “我侄儿生性活泼,兄长担心他不能早早立志,因此要为他择一门亲事,让他定心。”
    沈厌卿飞速思考:
    杨家小侯爷今年才八岁,早些时候也不曾听说有这档子事,怎么突然要办起来?
    “这样的大事,我该往家里去一封信,向兄嫂及母亲道喜。”
    “可惜我不认得几个字,这一封信,望先生能为我代笔。”
    沈厌卿连连称是,认真听着贵妃交代了许多家常闲聊的内容。
    无非是什么,怀念曾经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在一处的日子,而今蒙圣恩照拂,更要两处尽心;子孙有福,她实在替兄长高兴……之类云云。
    贵妃与他说完这些,就转到后面去了。
    宫人这才把纸墨呈上来,沈厌卿谦和接过,纸张触手却摸到里面似有厚度不同的夹层。
    他提笔挥就整封文字,待到交回给宫人时,那张缀着许多蝇头小字的纸条已经在他袖中。
    允王的侍读望着妆容秾丽容貌明艳的掌事宫女,温声道:
    “贵妃娘娘信任,沈某没有不实心办事的道理。”
    “也劳烦姑姑代为转达,沈某一片赤诚之心,无需外物奖赏。”
    宫婢的打扮都有规矩约束着,没有主子的意思,不能多施粉黛。
    贵妃令贴身宫女如此,是在试他。
    他正是要做事的年纪,岂会被美貌所惑,丢下姜孚……?
    更何况,多一个人,便多一份不确定性。
    蜉蝣卿的事不能与人说,他本也不会与女子结亲。
    此时真正要紧的事,是贵妃令他私传的信件。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
    他究竟是听命于先帝,还是听命于姜孚?
    最开始的时候,利益都是一致的。但越到后面,他越清楚……
    他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将刀尖倒转,对向曾培养自己的人的。
    ……
    余侍郎令人打开大门。
    他正步走出去,站在门前石阶上背着手望天。
    这场稀里糊涂的乱仗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边境安静着,京城倒是快乱完了。
    他叹一口气,转身踱回门里,忽见贴着门边的地上有一条不显眼的阴影。
    是被微风掀起的纸边儿。
    他没多看一眼,直直走回书房。
    那封信很快被洒扫的下人不小心发现,不小心带进来,不小心放在他桌上。
    信封表面涂着油彩尘土,难怪能与地砖几乎合为一体。
    表面糊得严实无缝,没有任何朱记落款。
    余桓小心拆开。
    里面两件字条,一张叠着,从纸背可看见是些簪花小字;
    另一张裁的方正而巧,是那青衣学子的笔迹:
    “飞花将至,可解乱风。”
    第44章
    奉德十六年的最后一场早朝。
    例行的刀光剑影之后, 先帝冷着脸开口:
    “杨戎生。”
    忠瑞侯立即出列,稳稳立于队列之间。
    “都说你是去北边打鞑子的最好人选,可我还没听过你的态度。”
    “你是主战, 还是反战?”
    “你说一句话,朕也好安心些。”
    这问题一出, 两边的人都出起汗来:
    陛下这么问, 和把杨戎生放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说主战, 赢不赢的了?
    赢了即会功高盖主,输了就是误国误民。
    说反战,圣人点他, 他岂能畏惧不前?
    纵使解释一千句,也会被当成躲避职责的借口。
    摆在未来的杨国舅面前的,真是一条活路也没有。
    两派人撕了这么久,后知后觉发现:
    虽然人选早提出来了,但杨戎生竟像条泥鳅一样, 哪一派也没抓在手。
    二代忠瑞侯双腿一颤,咣当一声,跪的结结实实。
    周围人一悚,默默环绕他让出了一处地方。
    先帝也坐直了,好奇自己这位昔日下属能说出什么话来。
    杨戎生膝行几步,几乎把笏板举过头顶:
    “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就愿意做什么哇!”
    “臣还没有刀高的时候,先父就跟着陛下了, 臣父子能在乱世中活下来, 全靠陛下的英明——”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 没有脸上不发烫的。
    拍马屁不丢人,但是要把这么恶心的话说的理直气壮、说的慷慨激昂, 确然是需要一定水平。
    早些年就听说杨老侯爷功夫了得,总能哄得陛下一愣一愣的,真是虎父无犬子……
    “左一派,右一派的,臣知道陛下看的心烦,因此臣当然哪边也不会站!”
    “臣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陛下向来知道臣的心意……”
    彼时还不流行自比怨妇,这一阵雷人发言听得人人牙酸。
    “臣跟着先父,从小旗做起,到后来的百户千户,没有一步不是陛下提拔的;”
    “臣虽然愚蠢,可是知道该跟着谁,信服谁!”
    杨戎生眼含热泪,情真意切地往上望着自己的君主。
    “那就是陛下!”
    “臣是粗人,没读过书,不能说是天子门生,但总归是您的人,从未有过二心!”
    “先父去前,一直不放心我,连眼睛也不敢闭……”
    提到老侯爷,杨戎生适时抬袖抹了两把眼泪。
    “今日向陛下表了这一番,臣才觉得他老人家能放心去了!”
    “——陛下放心,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叫臣去哪臣就去哪。”
    “要我去北边儿,我现在就能走;”
    “要我留京城,那杨家,就是连只鸡都不会跑到京郊!”
    杨戎生连着说了这一大堆,连个捧哏的都没有,居然还能越说越激动。
    近三十岁的人,当着几百号人涕泗横流,一点面子也不要了。
    大多数人站在后面,听不清看不着,但隐隐约约也觉得前面的大戏十分精彩。
    杨家深藏不露,是为大奸大佞的说法一直有。
    可看过这一幕的都觉得,杨侯爷要是为了做佞臣拼到这个程度……
    那一般人确实也比不了。
    今天殿里的人一出去,明天全城都知道忠瑞侯这幅窝囊样了。
    主战派哑巴了,反战派也哑巴了。
    能说得上话的就那十几个二十几个人,没有不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
    总感觉杨戎生是拉着所有人看他的表演,有种被尊重但又被侮辱了的诡异感受。
    然而陛下没说停,忠瑞侯就不能擅自闭嘴。
    ——大概是先帝那天好奇心突然旺盛了一下,加上冬至过后早朝停了,舍不得看不见自己这些臣子,先帝竟一直没打断他。
    当年最后一天上朝,都想着早点总结早点结束,回家收拾收拾准备过年。
    结果杨戎生这么一发挥,全大楚四品往上的官员都不得不听他声情并茂回忆:
    老侯爷当年是如何吃不上饭险些把他两吊钱卖了,幸而陛下慷慨解囊收留他们父子;
    数九寒冬行军的夜晚,陛下是如何坐在火边对将士们晓之以理振奋士气,听得他至今还能背出其中经典语句;
    他初次领兵指挥失误,陛下又是如何天神一般降临阵前,力破敌军为他们解围……
    一字字,一句句,都是杨家上下两百口人对陛下的景仰之心。
    然而落在别人耳中,只觉得:
    贱啊!
    站着上朝本就不痛快,还要加时!
    就算是和他关系好的,此时都想上去踹他两脚。
    早朝上成这个模样,真是配得上做这荒唐一年的结局!
    待到先帝满意了,杨戎生嗓子喊哑了,来上朝的也差不多都魂游天外去了。
    有腿麻了的,正要活动活动准备撤出去。却又听见先帝问:
    “听说你最近在为长子择亲?”
    全朝堂都精神了。
    宫里似乎还有几个年龄尚小的公主……
    但杨琼已经在宫中做到了贵妃,如果杨家再和皇室结亲,是否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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