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戎生刚才摆明的态度固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本分得不能再本分。
    但陛下一直是个精明的,不至于真被他这么几句话就哄住了,更不会放心与他亲上加亲。
    ……吧?
    杨戎生绷紧精神,呵呵笑了两声,一副“你看这事整的”的尴尬模样,回道:
    “确实如此,陛下真是心细如发!连臣家这样的小事都关心到了,臣代犬子感念陛下这份恩情——”
    “但臣的母亲及内子信些前世今生缘分的东西,找人算了许多八字,眼下已有钟意的人家,正沟通着呢……”
    先帝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这事放过去了。
    当天晚上,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就打听到了这一条:
    杨家派人,向余家下了定。
    定的是余桓行四的女儿,闺名一个霜字,虚岁才五岁。
    信物交换了,只待成年后再正式办过婚礼。
    其中上过早朝的,这时才恍然大悟,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陛下早上听杨戎生那样胡言乱语也面色不改,原来还有更早的一着在这呢!
    大户人家结亲,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好的。
    势必要提前许多日,两家大人会面商量,交流许久,才能初步做个决定。
    要是今日下定,不知道早几百年杨家余家就商量好了!
    余桓是铁打的反战派,杨戎生这时候要与他做亲家,不就是站了队了?
    亏他大早上还在那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自己不站队伍没有朋党……
    宫中一向消息灵通,这种事情,陛下岂会提前不知?
    那陛下早朝时还表现的心情那么好,耐心听着杨戎生代他回忆往昔峥嵘。
    原来是君臣二人早早就商量好了,都压到今年最后一次早朝演给大家看,罚他们的站,也暗示君主的态度:
    打个鸡毛!
    圣人不松口,下面翻出天来也休想用兵!
    ……
    清算来的相当快。
    这场险些拖到第三年的拉锯战,终于迎来了最高潮。
    腊月里没早朝,先帝每日就端坐宫中,嚼着果脯,一本一本闲翻着前面六百多天里上来的吵架折子。
    主战派的,贬;反战派的,也贬。
    由头自是不缺的,两边都把对面祖上十八辈都刨出来喷过了,连孤儿都能被劾家教不严。
    先帝独断专行习惯了,自上往下压着所有人压了十六年,对这一次险些阴沟里翻船的遭遇始终心有余悸。
    装着风轻云淡,实际上连新的乱葬岗起在哪都想好了。
    侍中?贬一下。
    左仆射?贬一下。
    新兵部尚书?……算了这位刚上来不久,只罚点月俸吧。
    兵部余侍郎?
    这位本来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该升官的。
    眼下被按在原位,就当是上下抵消了。
    最冤枉的莫过于右仆射,被贬的最远,远到腊月不穿衣服都未必冻得死他。
    帝王之心,实在难测。
    ——其实先帝只是生气这人明明和他站在一撇儿,却不肯摆明态度,非要装傻充愣。
    和稀泥的,才最可恨!
    可怜堂堂开国之君,早早把自以为的隐患都清干净了,留了一堆看似无害的文臣。
    谁想到这帮人竟想替他做决定,要架着他去北边!
    先帝此时才更加相信了杨戎生深夜急求入宫上奏的事情。
    杨戎生虽蓄了一把美须,被人称一声“侯爷”,但其实还算年轻。
    大半夜的,官服穿的工整,却有两个扣子扣反,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自己的惶恐不安:
    “臣无辜呀!是有人要害臣!”
    “陛下不下令,臣何曾有过一次自己想去哪!”
    “只怕是背后有人,非要把臣推到浪尖儿来!”
    “陛下明察,臣一被拎出来,去或不去,赢或不赢,哪里有好下场?”
    “虽然陛下一向体察臣的心思,但臣要是不去,就难免被人攻讦为畏缩无志,误国误时,有损陛下的英明……”
    “臣要是去,赢了他们就要说我萤火与皓月争辉,劾我有野心,要危害陛下至高无上的位置;”
    “若是输了——这时候,哪里好输!带着陛下的正义之师,若是输了,那定然是臣无能呀!”
    “若是不输不赢,温温吞吞回来了,白折一番粮草……臣就是死,也对不住王尚书……”
    不待杨戎生假惺惺抹两滴眼泪,先帝就嫌弃地摆摆手。
    “私下见面,不用你搞那些虚的。”
    “你说有人要害你,那你说说,是谁?”
    “这……”
    杨戎生顾左右而试图言他。
    “都这种时候了,说总比不说要好,你说是吧?”
    先帝面无表情。
    “臣想着,允王殿下快过生日了……”
    胡扯。
    允王与石榴花同生,生辰分明在五月。
    但后面这些儿子之间的乱斗,先帝也都看在眼里。
    兄弟之间要友爱和睦,他强调了一万次了。
    不说天天相亲相爱,至少也不能把刀这么直白地抡到别人头顶去。
    仁王开了那么个好头,不想后面这些居然全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也是该管管了。
    ……
    二十二把门合紧,扣上八道锁,蹙蹙摸摸回过身来。
    “帝师……那姓林的好像认出你了,真不要紧?”
    沈厌卿随手捡起油灯上的铜签,拨了拨火捻。
    “你待怎的?林侍郎可是正三品大员,要灭口?”
    “咳咳!属下哪里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着,找些法子叮嘱他别往外说……”
    比如半夜挂在他家房梁上,往他床头钉几个刀片,再彻夜畅谈一番……?
    沈厌卿垂着眼帘,暖黄光影在他脸上映着,显得有些疲倦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认的出来?”
    若是挡着脸,单凭身形就能一眼认出,岂是普通交情的关系?
    三皇子当年能拽起半个朝堂,姜孚自然也得有自己的人。
    “唉……非要掰开说的话,也不完全算是……”
    沈厌卿顿了一下,好像才意识到改了朝,姜孚已做了七年皇帝,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
    “总之,他是个拎得清的。”
    “你大可以放心。”
    他转过身,望向牢房深处。
    漆黑幽暗,好像深不见底。
    第45章
    二十二在前面领着, 带他路过各间牢房,一直走到底。
    空气中飘着灯油的气味,光线昏昏, 可见暗处里有许多人恭敬候着。
    是掌管此处的暗卫们,被二十二薅过来, 列在这迎他。
    都低着头, 垂着眼睛, 有些年纪小的生面孔偷偷觑着他。
    沈厌卿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姜孚登基的第一年。
    也是这样,每日管着看着, 每个人,每张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像鱼鹰一样撒出去,只一天一夜,他们就能带回目标的头。
    包裹好的,滴着血的……他就坐在这, 一个一个摸过去辨认。
    折损的很多,换的很快,那是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年。
    外头是,里面也是。
    奉德最后几年里,先帝将选拔暗卫的权利下放到各个皇子手中,姜孚又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这都在他们意料之内。
    于是曾作为暗卫被选拔上来的沈厌卿,做起了与自己当年经历一模一样的事情。
    没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因为他执教时根本无需多加伪饰, 与自己这些年轻的新同僚自然而然就是一条心。
    他心中所想, 口中所说, 面上所显,没有不符合做暗卫的需要的。
    时间一长, 领头的二十二就产生了疑惑,私下问他。
    但那能怎样呢?
    姜孚那时尚小,自然不会看出;等到姜孚长大了,知道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他是替姜孚管事的。这些人奉的不是他,奉的是姜孚。
    最后一间牢房里不见想象中的黑暗阴森。
    相反,里面灯光很亮很稳,室内摆设也不算破烂,像一间干净的小居室。
    桌前坐着个人影,平静对着来人。
    这人脸上再没有了刚被认出时的慌乱,也不再伪装自身,只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
    沈厌卿贴近牢门,并不叫二十二开锁。只接过来厚厚一叠文字记录,一页一页翻,慢慢看着。
    若非墙缝中还向外渗着血腥味,纸上写的又尽是些狠毒的用刑过程,定要以为这是哪家的温润公子,手里捧的是圣人经书。
    牢房里一时静的吓人。
    门里门外都安静着,等着帝师开口说第一个字。
    沈厌卿看过最后一行字,微微抬眼,越过铸铁的栏杆望向那囚犯:
    “你一直说要见陛下,究竟是为了说什么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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