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有人上门求助,奉一口水喝,不过分吧?
    在院里炸些吃食, 熬些豆浆——
    四更天就要起床往宫里赶的大官人们怒了。
    自己为国为民, 不辞辛苦, 天不亮就往宫里赶,一站就几个时辰。
    这些同僚留在京里的下人却如此不懂事!如此享福!
    于是远在各州的封疆大吏们, 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自己被弹劾的消息。
    家风不严?
    不是,吃饭也要管?!
    这群人上早朝上太多,失心疯了吧?
    但同朝为官,纵使心里骂了一万句,表面也不得不和颜悦色,寄家信回去。
    行文往往无比温和慈爱:
    知道京中的同僚们每日早朝辛劳无比,虽然自己不用去上,但也对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和钦佩。
    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为了万姓的和平安乐;
    区区吃食,算得了什么呢!
    若是同僚不嫌,尽可以到自家宅门上去吃些早茶嘛——
    ……
    “像什么话!!倒说的我们和讨饭的一般!!”
    礼部尚书常顺则愤慨走在上朝路上,拉着忠瑞侯杨戎生,手上不住对着空气指指点点。
    杨戎生好劝歹劝,陪着自己这位老同僚骂了半天那几个外放的,才见对方脸色略略和缓。
    十分不巧的是,此时恰好路过某某大宅,炸物的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飘,很是不怕巷子深。
    更十分不巧的是,杨府的小侯爷,当年十一岁。
    这名字里带个太阳的小孩,读了孝经后便上蹿下跳,不肯在家里待着。
    非要早起送自己爹上朝,一直送到宫门口,以实际行动践行孝道。
    太阳都没起的时候,他非要起,闹的全家人头疼。
    杨小侯爷一闻见别家早饭的气味,就坐不住了,眼睛几乎要扎进门里去。
    以杨戎生的经验,此时若不按着他,这小孩就能平地窜起来,顺着墙爬上去,骑在墙头问里面的人家在吃什么。
    不仅要问,而且非得问到对方不好意思,请他下来尝尝为止。
    十岁出头,正是狗看了都嫌的年纪。
    杨侯爷知道自己的衣角都快被儿子拽断了,仍然强装无事发生,试图和常尚书维持有说有笑。
    奈何杨驻景久在家中撒泼,装模作样的本事练的炉火纯青;
    只一仰头,一眨巴眼睛,就看得自己爹的同僚心软了半分。
    常尚书和杨金风一辈,按说杨驻景可叫他一声“常叔公”。
    看着自己老相识的孙子如此可怜,老人家心怎么可能不软?
    当下便将自己前面的话都吃了回去,牵起杨小侯爷,去叩那家的门。
    左右出来的早,时间还富裕……
    可以上门——这可是你们说的。
    他磨磨牙,惦记着那几个寄家信还不忘嘲讽他们要早起上朝的混账。
    看这家宅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面相都和善。
    虽不一定认识上门的二位大人是谁,但认得他们身上的服色和补子,当下便极热情地请进门。
    不等他们别扭措辞开口,就主动端上了餐食。
    千求万求,望几位大人千万赏脸,别嫌弃样式普通就好。
    杨驻景一口一句“叔叔姨姨”,语气又脆又甜,模样不知多讨人喜欢。
    在得到自己爹的“吃吧吃吧回去再揍你”的眼神后,杨小侯爷再不拘谨,抓起就啃。
    当天,宫里宫外就都知道了杨戎生父子与礼部常尚书在某家宅子用过早餐的事。
    有些讲究的,说这是胡闹。
    上朝可是无比神圣的事情,怎么可以在途中停下吃饭?
    宅子的主人远在外地,怎么还真的好意思上门打扰?
    另一派则说:
    连常大人这礼仪表率都干了,我们有什么干不得的?
    再者,上朝怎么了?
    难道官至四品,人就不用吃不用喝,餐风饮露就能活着了?
    那日过后,那家的府邸竟在早朝时分日日门庭若市。
    大人们也不白吃白喝,照市价给钱。
    打理宅子的下人们知道这都是自家主人的人缘,也都尽心奉着。
    许多朝中大员的生活质量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虽说做到这个位置,谁家里也未必差那口饭。
    但比起在家里早早起来,披上冷衣冷袍,吃一点清淡的要命的东西就孤零零上路;
    能和同僚们热热闹闹一起吃过,总归是更幸福的。
    说点闲话,交流点信息,约定一会上奏时互相掩护互相当托……功能多得很。
    有时候在这打过架了,上朝也就不必打了嘛。
    一举几得,欣欣向荣。
    一花独放少颜色,百花齐放才是春。
    见这一家繁荣了,别家规矩不那么严的心里也活络起来,收拾收拾造出了许多小铺面。
    起先还是自家做些简单事情,方便路过的朝中大员,到后来竟开始向外出租。
    ——几位心系民生的外任官员表示:
    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做点什么总比空放着好吧。
    一时间,万紫千红,争奇斗艳。
    这几条路上的繁华,能保证即使大人们出门时是光着的,到了宫里也能打扮得风华绝代红光满面。
    如此奇景,大概也只有在本朝初建,大家都没什么架子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先帝从病榻上爬起,大叫一声“胡闹”;
    可一看见户部收上来的可观税金,圣明的先帝他老人家又躺回去了。
    民生嘛,为了民生。
    万姓高兴,他就高兴。
    从头至尾,只有工部一群人受伤:
    费尽心思规划好的皇城周围景观,就这么被划的支离破碎!
    户部工部那一次结下的梁子,据说至今还没有化解开。
    ……
    马车停在一家小铺面前。
    沈厌卿捧起情报页,又一次仔细看过上面的地图。
    几根曲曲折折的线,画的很简明,却好懂。
    边上是注明的信息:
    这一处是文州钟太守家的地界,最早从糕点生意做起,售些南方样式的各色点心。
    改过后,正门依旧气派,后门朝街的方向却划出了五个铺面。
    有衣物、香料、绸缎……
    而他们停下的这处地方,则是一个小银匠铺。
    这铺面比其他几个要小不少,几乎说得上是袖珍。
    依情报看,是因为租铺面的人手头拮据,再三请求要小些的地方。
    谈了许久,最后谈成隔出三分之一作为新店面,付一半租金。
    照理说,这是很奇怪的。
    此处地段特殊,租金高昂,若是拿不出银两自可到别处去,何苦非在这里杠着?
    到时候赚不回本金,反倒伤神。
    但租下这里的那位先生竟是一位奇人——
    凡是金银的东西,没有他不能做的。
    其手艺不说巧夺天工,至少也是在宫外无几人能比。
    起先是有贵族小姐弄坏了首饰,遣人送来看看,不抱希望;
    不想修复过后竟和原来一模一样,毫无痕迹。
    大户人家的东西,本就讲究一个繁复,宁可不美,也要复杂得模仿不出来。
    那家小姐本不抱希望,以为东西也就这么糟蹋了。
    这位先生却短短一日间就使其恢复原状……
    此奇闻一出,顿时许多人家找上门来。
    求助的也有,打新首饰的也有,踢馆的也有,这小店只来者不拒。
    不过有一条规矩:一天里最多接上两单,多了则照看不过来。
    能把东西送来这儿的,多是钱多得烧的慌的,只求店主能细心办事,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于是都做出些爱才敬才的样子,对这位不常露面的先生恭恭敬敬。
    这站不下两个人的小店,也成了一处传奇之地。
    ……
    沈厌卿下了车,任二十二帮他开了门。
    虽然传闻十分玄妙,但天子脚下,事事都需清晰明白。
    租主登记的名字,叫做“李随”。
    “李”与“桃”相近,再变一变即是“姚”字;
    “随”则更好解释,通“从”……
    他这师弟,可从没想过要隐藏自己啊。
    铺子里,比想象的还要拥挤。
    地上没地方堆放东西,就都挂在了墙上:
    许多工具、纹样、模子、客人送来的物件……
    中间的道窄而长,外面进来的光只能照到门口,再往里就要点灯。
    这隔板隔出的小地方,也没窗子。
    昏暗昏暗,墙上的东西在灯源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叫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走几步,就一面小帘子,黑紫色的,半透明纱料;
    掀过去,再有灯,再有帘子。
    这一处布局,竟有几分像是荣宁府的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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