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只肯与陛下说!对帝师,草民无可奉告。”
    被囚之人从容回答,语气客气,听着却让人梗得慌。
    “唉。”
    沈厌卿叹气,把记录交还到二十二手里,懒懒倚上了栏杆,做了个闲适的姿势。
    落在别人眼里,倒好像毫不在意这牢狱里的紧张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倚栏看花。
    “陛下既遣了我来看望你,就是信得过我。”
    “——陛下都信得过我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信我的呢?”
    这做过侍读,做过的少傅,而今又只领个参军的名儿的沈帝师,语气又轻又快,看起来心情十分的好。
    里面那人却只回应他一声冷哼。
    “还能从文州回来,也算你命大。”
    “只不过,你这好日子,总也不可能一直过下去。”
    “嗯嗯,确实如此。”
    沈厌卿挑着眉,点点头。
    “这句话倒是有点意思了。”
    “让我猜猜,你无非是想和陛下告发那些旧事,说我与明子礼以师兄弟相称,早有勾连……?”
    “!”
    那惠王残党瞪大了眼睛。
    “看我干什么?你是说他们不能听?有什么不能听的——”
    沈厌卿眯起眼笑,往周围看看:
    “二十二,你说,你听不听得?”
    二十二欢快答道:
    “帝师说行,那自然就是行的!”
    一上一下,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愉快的很。
    沈厌卿转回头去:
    “你看看,沈某历来磊落做人,没什么要瞒的。”
    牢中那人故作镇定,维持着冷笑:
    “以退为进,你惯来会这些把戏。”
    “只是不知,若是圣人知道了你那些往事,那些安排,会怎么想你?”
    “造许多势,把自己捏的光风霁月,算计尚为皇子的圣人对你产生好奇。”
    “后来又弄那许多流言,说什么跟着陛下是委屈了你,害了你的大好前程……”
    “你机关算尽,哄骗圣人对你全心信任,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愧疚!”
    大概是知道今日自己走不出这里了,这囚徒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声调拔高,唯恐后面的候着的人听不清楚。
    还是有机会的,这些人总不可能都听信这奸佞之人的,他毕竟久不在京城……
    一时间,四周全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他这些话里的内容震得无人敢开口。
    然而不过半晌,沈厌卿却仰天大笑起来:
    “就这些么?”
    “你一个外人,仅凭这些无凭无据的事,就以为扳得倒我?”
    沈厌卿拍着栏杆,笑的畅快,好像自回了京城就不曾这样开怀过。
    他今日穿的是紫金色,华贵非常,看起来倒真有了几分往日少傅的风采。
    或许正是为了这一刻压得住阵,他一身穿金戴银,连嘲讽对方都像是先占了三分理。
    “你是不是忘了,那日我与你说过什么?”
    “’他是我养大的——‘”
    沈帝师又凑近了些,乜斜着眼睛看向对方,笑意不减。
    “’你猜他信我还是信你?‘”
    那人猛地向他扑来:
    “是否无凭无据,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陛下业已成年,你还以为他和以前一样好哄!”
    然而不待他撞到牢门上发出巨响,二十二已经伸手卡住他脖子,将他牢牢控制在十寸之外。
    她的指甲依然锋锐,五指一收紧,就在对方脖颈上留下深深血痕,几乎要顺着指尖捅进去。
    二十二两道蛾眉立起,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有几条命,敢碰帝师?!”
    皇帝把自己首席暗卫调过来也要护着的人,怎可能有机会出一丝问题?
    沈厌卿也不恼,伸出手,就着二十二的姿势戳了戳那人的眉心。
    神态之平和,动作之轻柔,像是去摘取鲜花。
    此情此景之下,看着反而让人心底发毛。
    “莫要担心,我怎么敢瞒圣人?”
    他温声道。
    “你这些小心攒着的宝贝消息,我早几天就都向陛下报过了。”
    那人脖子被二十二紧紧卡着,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那!——陛下!陛……”
    他看着沈厌卿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才信了以往听说过的:
    此人心意难测,时笑时不笑。尤其是要害人时,竟一点动摇也不会有……
    反而是一副以此为乐的样子。
    阴邪得很。
    “陛下如何想?”
    “今日你在门里,我在门外,还不能说明些什么吗?”
    “唉!”
    “羡慕吗?我还是活到了这一天,能向自己的主子坦白。”
    “姚伏和明子礼,可没有我这样的福气——”
    “你们一派的人,脑子都长在那两个人身上了,其他的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装的这样忠心,难道还真相信背地里那些小动作能成事么?”
    文州恰好有人窃了慈英太子像,恰好在暗中有许多动作;
    京城这边又恰好盯起他来,恰好有惠王的人埋在仁王府,目标恰好是他们在找的荣宁旧物……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恰好?
    分明是有人心怀不轨。
    无论主导的是文州还是惠亲王旧部,做出这些事来,其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浑水摸鱼,撬动最高的那个位置。
    趁着沈帝师回京,揭发旧事,教小皇帝自己斩断左膀右臂;再搅起数方势力混起来:
    杨家、慈英教、惠亲王、北境的外敌……
    这背后的势力,恐怕为了今日,已经谋划了不知多久。
    沈厌卿抿起唇。
    他是有罪不假,可到了此时,绝对不能离开姜孚身边。
    “如今又不是奉德最后那几年了。”
    “我看啊,一些旧人,还是早早从旧事里走出来为好。”
    他像是对牢里那人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二十二怕把人真的掐死,松了手,狠狠往后一推。
    那人撞在桌上,沉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沈厌卿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递给她,弯眉道:
    “归你们了,玩去吧。”
    短刀上金玉为柄,镶满各色宝石,刀身上布满鸦青色的棱纹。
    既贵气,又让人觉得臃肿和冗余。
    这是圣人初践祚时命人所造,也是沈帝师昔年的随身之物。
    若是读过那段话,定然能立刻想起: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或是战争,或是武器,明明是能夺去人性命的东西,却要作如此夸耀。
    这些拿命去维护皇权的暗卫,究竟还算不算人呢?
    ……
    沈厌卿走出门去,见了新鲜的空气,才觉得胸口的烦闷好了些。
    二十二跟在他后面,小心将刀擦净,收进鞘中,高高兴兴揣进怀里。
    这是帝师赐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不仅如此,帝师把刀丢了,意思也就是再不会亲自动手,也再不愿沾这些事啦。
    陛下一直想要如此,可是没机会说。
    不料想帝师今日竟直接这么做了,可谓是意外收获。
    她由衷替陛下高兴。
    她想了想,轻快开口:
    “主上那边的事情大概结啦。左右顺路,帝师要不要去看看?”
    沈厌卿却按了按眉心:
    “不。”
    方才的口供里有些线索,二十二过去一天内派人归拢了以前的资料,又顺着摸索查探过了许多……
    再加上……
    沈厌卿抬眼,望向宫门的方向。
    “去找姚伏。”
    第46章
    京里最贴近皇城的那些宅子, 虽都有主,但许多是空的。
    这些宅子的主人们多是皇亲国戚或是封疆大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常驻京城。
    但又各自顶着不小的官衔, 总不能让他们过年回京汇报还住驿馆,那是在臊皇帝的脸。
    ——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 怎能如此对待?
    于是, 这些空房子赐下去后就不得不留着, 各家遣下人驻在这。
    勤打扫着,备着主人家随时回来。
    房子有人才有人气,才不至于沦为断瓦颓垣。
    但有了人, 也就不免吵闹起来。
    有些大户人家,几代富贵累积下来变了世家,多少端着,天天紧闭大门不许别人看;
    可有些是乍富,原本也是草根出身, 也就不讲究那许多。
    开着门洒扫洒扫,观察一下上朝路上的大人们,不过分吧?
    做活做累了,坐在门槛上,打打瞌睡,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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