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神在他脸上扫了几下,便招手示意他坐回来。
    德王神色更加严谨,继续道:
    “既然柳妃将此物呈给沈少傅,便说明少傅此时需要。”
    “臣即日便回去点数,派人与宫中交接。”
    这件玉一丢,他便知道是柳矜云要保他的命。此时出现在帝师手中,更说明到了紧要时候。
    皇帝也没有推拒,只说戏班名义上仍挂在德王府——若是挂上宫里的名头,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至于是否可用,那就是后面才要查验的事情。
    跳到这样一件大事上,气氛陡然僵了起来。
    私下藏了情报人手都是小事,闲散王爷也总得保命;
    可是挑到面儿上来说,好像确实就尴尬了些。
    此时此刻,却有个雪白的毛团儿大摇大摆踱过来,跳到德王妃膝上,“喵”了一声。
    德王妃抱住它,挥退追过来的下人,在其雪白的皮毛上顺了两下。
    本来就油光水滑,阳光一照,更显得镀了层金边儿似的。
    帝师顿时端起笑容:
    “前些天还听说云奴身上不快,现在可大好了?”
    德王妃捏捏猫爪,搓搓灰:
    “劳帝师挂心了……都好,现在精神着呢。”
    狮子猫抻了一下懒腰,又趴下,舔舔她的手。
    “也到了她午睡的时辰了。疑惑已解,臣就不多打扰啦。”
    沈厌卿先站了起来,侧身看看皇帝:
    “陛下可还要与德王殿下叙叙旧?”
    有什么好叙的。新帝登基后,德王虽不必定期到宫里去自检改过了,可年节也没少见着。
    唯一的好处就是新帝脾气平和,又不盼着他有出息,日子越发清闲了。
    “不必了。过两日宫宴,还能再见兄长。”
    德王赶在皇帝前站起来,德王妃端着猫也站起来,谢过陛下驾临的恩德,一直送至王府正门外。
    一合上门,德王就抽出帕子,转向自家王妃:
    “她也是为了我们好,你又何必……”
    德王妃躲开他的手,扭开脸:
    “……她做了那么多事,都瞒着我们。”
    “若是我能早些懂事,早些替她分担就好了。”
    “也不至于今日才——”
    她说不下去了,把云奴端到脸边,蹭了蹭眼泪。
    第72章
    沈厌卿与姜孚刚回宫歇下, 德王府送来的东西便追了上来。
    盒子一开,是件簪子。
    千百根金丝盘成了流云的形状,间杂着几颗碎星;
    不知混了什么别的金属, 整体竟呈现浅金色,一副恬淡素净的样子。
    拿起来沉甸甸的, 不知戴在头上是怎样的光景。
    附一张字条:
    “臣真敬上”。
    姜真是德王的名字。
    既然是女子的东西, 若不标注清楚, 就容易引发误会。应当是出于这个原因,德王妃才要德王特意代她标注过。
    字条背面的字多些,是个小故事:
    大意是说许多姐妹们凑在一起, 各自拿出首饰熔在一起,塑成新形,以示永结一心。
    这簪子的实体在谁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的女子都结成一张网;
    无论身份年龄如何, 从此互通有无,只行问心无愧之事。
    这段字虽与正面相像,但从某些细微笔画处,仍能看出出自另一人之手;
    到了落款处,又换回了德王的笔迹和名字。
    姜孚虚靠在老师身边读完,一时两人都无言。
    这件东西既然交到他们手中,就已经证明了这张网的消息比他们能想象到的更灵通。
    又由德王妃上交……
    沈厌卿恍惚间似乎见到,柳矜云身后站了无数衣色同她一样鲜亮的女子;
    或持花卉, 或持书卷, 或持笙箫。
    这些其他蜉蝣卿没能注意或是没能集结的力量, 被漱芳班的班主收集起来,牢牢拧成了一股绳。
    常人忽视她们, 将她们当成金贵的物件儿,束之高阁。
    可她们有眼睛也有心,一联结起来,就能像水那样无孔不入。
    她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要做的事。
    所以这一件凝结了她们所有人的誓言的信物,竟破开世俗红尘,递到了圣人的手中。
    “……这样东西不该拿在我们手里。”
    沈厌卿喃喃道。
    他们需要借用这份力量,却没有资格做它的主人。
    既然是姑娘们的心意,那么也合该……
    沈殊刚交出沈家一半的控制权,此时再塞一件同类的回去,不仅容易适应不好,看起来还有些不大恰当。
    二十二毕竟不在明面上,缺一个实体的身份,最近任务也多,不大忙的过来。
    姜孚却将那支云形簪子接过,若有所思。
    “陛下有合适人选?”
    “确然如此。”
    有一人从属宫中,沉稳聪慧,又家世合适,是值得托付之人。
    以及——
    沈厌卿稍加思索便道:
    “臣听说过,余霜进宫后做事稳妥,连连升调。”
    “年纪虽小,仕途却很顺利。”
    至少比她爹顺多了。
    “而今是在……”
    “尚寝局。”
    姜孚接上老师的话,可疑地顿了一下,继续道:
    “——兼领帝后合葬陵监察一职。”
    ……
    事死者,如事生。
    即使是地下之人,同样有着相应的寝居之处。
    与生前所居宫殿的格局相同,常用物事也都摆在相应的位置。
    只是太后的用度比生前更高,许多纹饰都是贵妃所不能使用的,而今却遍布里外。
    无处不在诉说着,这里的主人是如何战胜了一切的对手,夺得了权势的终极。
    ——虽然她已经长眠于地下;
    但余霜每次穿过长廊,仍然觉得心跳加快。
    前朝规制,生死完全视作一同,每日都要洒扫供奉,只当是墓主仍在人世;
    本朝为以勤俭作天下表率,减为一旬一扫,三旬一供;
    先帝金口玉言,后人即使孝心再盛,也不许再有增改。
    白日供奉过,夜里就要巡查。除了神道上的卫队,屋内设施也要由内侍女官一一查过,确保万无一失。
    帝后合葬陵设定的相应官职位置其实很少。
    先帝后都是谨慎的人,当今圣上更是思虑良多。皇家陵墓本就涉及诸多机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选进的人,也必须要完全忠心。若非全无背景,便须得要全家都信服于天威才行。
    余霜被遣至此,本就有这一重考虑;
    另也是看重她在退婚一事上的冷静沉着,显示出许多对局势的掌控,这才为皇帝所信任。
    余霜拢了拢烛火,跨过门槛。
    书架上放着扫灰用的掸子,她拣起来,小心清理各处。
    窗外传来虫鸣,她来时见月牙儿已挂得很高;
    扫过了这一处,她就可回去歇息了。
    她背着烛火,忽见自己的影子闪了闪。
    余霜顿了一下,没有多停,又继续手上的活儿。
    她来这里,是因为还有一件过人之处:
    ——她不怕鬼。
    帝陵的俸禄优厚,沐休日多,待遇远胜他人。饶是如此,许多人仍不敢来。
    若是寻常鬼魂,见了尚可大喊大叫到处乱传;
    倘若是见了先帝或是先太后,跪也不跪?跑也不跑?
    只怕到时还要被人指摘,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人心中一有愧,往往就爱多想这些东西。
    余霜一路行来都干净得很,没什么好怕的,更有一份清明肃正的天性在身上。
    莫说是鬼,连活着的小人也不敢欺侮于她。
    影子又闪了闪,烛火又摇了摇,门窗分明都紧闭了,屋里却还像是有风。
    余霜也不理。
    若说当今圣上的居处是天下最安全的去处,那帝陵就可称作第二。
    若有图谋不轨的蚊虫意图混入,早早便被卫队制于马下了,何况是人。
    她从桌边扫到床头,又到窗台,烛火时动时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你转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是个耐听的女声。
    余霜果然依言转身,在对方脸上飞快扫过一眼,利落跪下:
    “臣余霜拜见太后,敬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对面女子穿一身亮宝蓝色,八达晕的衣纹,贵气得晃人眼睛。
    腰间别了把刀,刀上挂一个不小的黄金穗儿,流苏间挟着几个绒球,不知是装饰还是武器。
    她走上前,把余霜拉起来按在桌前,合过了门,也坐下。
    “如今才来见你,是有些晚了。”
    “有些东西,我欠着你,稍后再细计较。”
    “先说,你为何认得出我?见了鬼魂,怎么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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