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他记得……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世道本该能容纳一切的。”
    不该有如此狠毒的筛选,也不该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死物,只一味雕琢挑剔。
    小皇子才十一岁,低着眼睛,却说出这样的话。
    沈厌卿也并不讶异,只是牵紧了他的手,蹲下来,认真与他平视。
    “这是殿下的’道‘吗?”
    他靠的很近,近到不需要再在称呼上加以伪饰,微浅的瞳仁中都映着姜孚的倒影。
    姜孚静静看着,想问老师的意见,却又已从那双柔和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
    未来的圣人,奉德十六年的七皇子,在玉汝城的窑山前,在清澈的水边,在新草间握紧了未来帝师的手;
    认真点了点头。
    ……
    姜孚一睁开眼,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天未亮,帝师却已起了,站在床边整理衣裳,任宫人给他挂上朝珠。
    深绯红色的朝服,是二品才能穿的服制;
    此时却服服帖帖穿在这位官衔只有地方七品参军的沈帝师身上,不显一点儿突兀。
    姜孚怔了又怔,揉揉眼睛,匆匆坐起身要下榻。
    如今是崇礼几年了?
    他自己的年号,他却记不清了。
    这身衣服是新的,早备好的,一直挂着。
    他令人缝制时心中是有过无限期望,可未曾想到真有见到帝师再穿正红的这一天。
    帝师穿得端庄,动作幅度也小了许多,一听见声响,就缓缓转过头来;
    左耳垂上那颗赤红的珠子竟一点不摆动,安安稳稳随着平移过来。
    “陛下醒了?还不到时辰,不必急。”
    这个时间,所谓“时辰”指的八成便是早朝了。
    “您要和我同去?!”
    一向沉稳的小皇帝,此时语气中尽是惊喜,唯独有些担心帝师苍白的脸色;
    至于帝师本来被藏着却突然要现身,本来还未官复原职却陡然换了朝服——这些琐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配饰都挂好了,帝师便整个人转向他,补子上的锦鸡煞是夺目。
    虽然整个人身上已回归了权臣的气质,在皇帝面前仍是低眉顺眼的做派;
    要行礼,姜孚却先携住他的手。
    “……能再见老师如此,我的心愿算是又了了一桩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还是问起反常的因由:
    “二十二报了什么?事态竟有如此迫切?”
    他知道老师睡得不安稳,先听见了暗卫回来的声音,招人问过了也是正常。
    沈厌卿却摇头:
    “杨家一切顺利。”
    “但,另有一条急报,来自风采青。”
    “今日早朝或许会有人提起文州变动,牵开北境备战的关注,居心叵测。”
    “臣穿上这身衣服,也不过以防万一,闹起来还能出去压压阵。”
    有些话,不能由圣人说;有些脸皮,也不能让圣人来撕破。
    “倘若一切正常,臣就当在幕后听一场热闹;”
    “若是真有人谏议向文州用兵……”
    沈厌卿不自觉眯起眼睛。
    姜孚仰起头,微笑望着自己的老师。
    这学生长了六岁,见了许多事,眼睛的崇敬却一点也没有少,猜疑一点也没有多。
    就如他的名,他的字。
    只要是相信过的,就决不会有一点相疑。
    “一切交给老师,朕就放心了。”
    第78章
    杨戎生有种奇怪的感觉:
    今天陛下心情似乎不错。
    照常理来说, 他是不敢细细观察自己这位皇家的侄子的;
    但人在朝上,不得不多听多看,随机应变, 好备着不时之需。
    再者,陛下今日的动作, 今日的表情也未见有什么不同。
    只是国舅爷上了十几年朝, 实在是什么都看得太习惯了;稍微有一点不对劲, 脑子就比眼睛先转过来。
    安芰喊过了入朝口号,人都站齐了,他也就把到处乱晃的目光收回来, 低着头听别人禀。
    他向来是被人往外点的那个,没他主动的什么事儿。
    工部报了报几项大的地方工程进程,又一再执着于整顿京城街道布局,过;
    吏部提了例察考试的事,本来还远, 想必是闲极无聊来找存在感,过;
    兵部户部还在拉扯粮草到底是远程运去还是临近收购,在没找到合适的主持人选之前也不可能有结果,再过;
    礼部一位员外郎掏出一张慈英太子像……
    等会。
    什么像???哪部???
    都知道礼部林侍郎是沈少傅以前倚重的人,连带着也受陛下不少青眼;
    常尚书又上了年纪,不常管事,只等着找个良辰吉日乞骸骨了。
    所以要说六部中这一文部,这些年下来既然没有过什么大变动, 都还默认是沈少傅的人。
    杨戎生是知道自己儿子这些天跑去混过的那些事的, 也知道备战北境是沈厌卿在背后推动;
    按说陛下和沈厌卿都是做事专心的人, 一个时间段儿里只愿意忙一件事,多了就怕生枝节。
    因此这些天里都是兵部的汇报占的时间最长, 别人一点儿怨言也不敢有,暗地里写了一堆稿子,等大军开走再和兵部玩命。
    他不久前才为慈英太子像的事敲打了一阵儿子,现在竟有人敢拿到朝堂上来了,十成十是要找事;
    再观陛下的脸色,也没打算要阻拦——
    安芰却看着有些紧张。
    是了。
    杨戎生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确实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但不在皇帝身上,而是在御前大太监这儿。
    安芰虽然年轻,但沉着压得住阵,今日却一副有点儿心神不宁的样子,偶尔往边儿上瞥。
    顺着他目光去看——那可是皇帝早上出来的门。
    陛下都在这坐着了,门后还能有谁?
    杨国舅心头升起一个不是很妙的猜测。
    这猜测一冒出来,他心里对那副画像的担心就没有了,换成了更大更膨胀的担心。
    崇礼元年比战场上还吓人的刀光剑影,陡然在他眼前闪了一下。
    …………陛下终于决定把人抬出来了?
    也行也行,是好事,总比一直头上吊着把剑好……
    他就说,琼姐的儿子不至于那么心狠,要把他们父子打包送北边养蛊去;
    果然还是铺垫,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杨戎生不看上面了,眼神也就不必偷偷摸摸,换成了光明正大一身正气的样子,扫视了一圈周围。
    别人没他消息多,自然也没法将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
    现下都正懵着,要听听礼部那位“叛变”的员外郎要说什么。
    只见那人展开了卷轴,施施然给周围人看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收获了许多惊呼,才朗声开口:
    “陛下请看,文州慈英教有变,恐怕亟待镇压!”
    杨戎生捏了一把汗。
    见过有人报民变的,没见过敢说这么直白的。
    不知道手里是捏了多少证据,才敢来这么一句。
    要是他知道……正……
    等等,倘若此人尚不知沈厌卿已经回朝,那这句话岂不是在明晃晃指着帝师?
    轻则是辅佐文州地方长官不力,重则——站在这的,可都知道沈厌卿住在那皪山上啊。
    脑袋不要啦???
    他看见安芰又有些站不住了,站着的姿势虽不变,眼神却往边上瞟得更勤了些。
    好在别人都站得没他近,也看不清这些细节。
    唉。
    国舅爷心中叹气,明明帝师被接回来时对杨驻景很是赏识,怎么却要把孩子放到个那么狠绝的局里头去?
    杨小侯爷这段时间在家里闹的鸡飞狗跳,成天学什么折叶飞花;
    不让学就闹着要新弓,弓也不给就扯着嗓子嚎要离家出走。
    要是真走也行,清静几天再去找人,京城外方圆百里还没有杨家挖不起的地皮;
    谁知这活祖宗只往家里一蹲,更加横行霸道。
    吃饭也不按着正点,只跑到厨房里乱拿,号称自己是什么什么江湖客。
    别人管不了,他抓着了几回,都是一顿无效的好训;有一次还碰上这活宝挖他的窖藏,拿茶炉温过了招待姚先生。
    杨戎生气得咬牙切齿:
    真把姚先生当值得供起来的好人,那就让他去问问他师兄沈帝师能不能给杨家个准话,别这么成天吓唬他们!
    否则成天供着养着,不见做正事;单叫陛下一会疑心他们一会又不疑心,不知道是捆了个什么成分在杨家门上。
    他走神的功夫,皇帝已淡淡让人把卷轴拿上去了,展开看过,又叫人原原本本地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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