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不芜曾在仙山修道,细细算来,是他高攀。
    礼晃心觉时机成熟,向项运阖与礼非节坦白了一切。
    项运阖静默许久,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
    礼晃:“我已备下聘礼,不劳母亲费心。”
    “晃儿,你明知灵山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主人,你是灵山之主,不能娶妖邪过门……”
    项运阖细眉紧蹙,再三规劝。
    礼晃心意已决,此事万没有转圜的余地。
    “兄长德才兼备,又有父亲倾心教导,能力绝不在我之下,若是灵山不允,灵山之主的位置,我愿拱手相让。”
    礼晃甚至偷偷地为丛不芜做了一盏魂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丛不芜不见了。
    魂灯火光摇曳,她还活着。
    寇苏台死在原岁侣之手,礼晃派人盯紧他,整整两年,有关丛不芜的一切,却依旧音讯全无。
    他寻遍天地山川,江河湖海,掘地三尺,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仍然不见丛不芜的影踪。
    如此异常,礼晃只能想到一个地方,那座仙山……
    他没有对原岁侣做什么,只是将他困在原地,如果丛不芜归来,她必定想要手刃仇人,祭奠好友。
    有时深夜梦醒,礼晃会不由地一阵恍惚。
    世间是否当真有过丛不芜的存在,那段缱绻温情,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杜撰。
    他开始了长达七百余日的等待,辗转反侧,度日如年,饱尝相思苦。
    山穷水尽时,丛不芜的魂灯送来一渺幽香。
    礼晃不敢想,若是他晚来一步……
    世间就真的再无丛不芜。
    她说:“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浓春之中烟雨如梭,礼晃埋在丛不芜肩头喜极而泣。
    原来留住丛不芜,只需一句“我需要你”。
    从此再无旁人,只有他们两个,死生契阔,彼此相依。
    丛不芜暂居在灵山的一处僻静之地,地上有礼晃亲手画的聚灵大阵。
    她神魂消散又乍然重聚,需要休养生息。
    唯恐丛不芜心有不适,礼晃日日前来,夜夜守候。
    二人结契那天,礼晃宴请八方,灵山宾客如云。
    丛不芜的名字与礼晃一同摆在宗堂之上,他毫不避讳,自己娶了一个妖邪。
    灵山寂静如常,似是并无异议。
    是夜,丛不芜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
    门外不知谁说了一句“江山君醉了”,而后再无声响。
    丛不芜揭开盖头,想起身去看看究竟,礼晃忽然开门进来。
    二人目光相对,一股熟悉的香味儿在丛不芜身边萦绕。
    “你不是醉了么?”
    礼晃神态自若,眸光清明。
    “装的。”
    看丛不芜露出笑,他也跟着扬起嘴角:“不然他们不放我走。”
    丛不芜嗔他一眼,抬手放下了盖头遮脸。
    礼晃含笑将盖头挑开,“我真的没醉,不信你闻闻……”
    人悄悄,月依依,他只觉终于苦尽甘来。
    他以为终于苦尽赶来……
    七十余年后,礼晃开始频繁做梦。
    梦境各种各样,但是结局,无一不是丛不芜死在他的手中。
    礼晃以为生了心魔,站在灵台镜前,他的灵台中一片清晰,并无心魔。
    项运阖的话在礼晃心间如魔音缠绕,他将春山亲手奉上宗堂,自请携丛不芜离山,春山依旧自行跟来。
    灵山认定了这个主人。
    礼晃敏锐地觉察到了丛不芜身上的异样,她在逐渐遗忘有关于他的一切。
    起初只是一些小事。
    丛不芜挑着灯芯,烛光掩住了她另外半张脸。
    “阿晃,陪我去乱月峰观星吧。”
    礼晃神情复杂地抬起眼,显得有些黯然神伤。
    这个月,他已经陪丛不芜去了三次乱月峰。
    见他不答,丛不芜又隐隐地道:“素闻乱月峰入夜星月争辉,夏与萤火相和。”
    礼晃隐下心绪,问道:“你想去看?”
    丛不芜直起身,“算了,我自己去吧。”
    礼晃在她眉间落下一吻,“我陪你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礼晃有意隐瞒,种种事端,还是传到了项运阖耳中。
    自丛不芜入山以来,项与阖与她并无多少交集。
    “可有破解之法?”
    一开口,项运阖话中却是关心。
    殿中落针可闻,礼晃笑得勉强。
    “我想带她下山转转。”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个办法,项运阖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山中难免枯燥,下山也好。”
    下山收效甚微,但是聊胜于无。
    项运阖劝道:“晃儿,你离不芜远点吧。”
    “母亲,你在说什么?”
    礼晃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她都要将我忘了,我再远一点,岂不是……”
    项运阖:“你离她越近,她越是恨你。母亲不信你看不出来。”
    他与丛不芜朝夕相对,当然能看出来。
    礼晃咽下满心苦涩,固执道:“恨我也比忘了我好。”
    项运阖不语,私下里吩咐了天机阁的仙童,日后下界降妖,务必将丛不芜与礼晃分开。
    仙童去请示礼晃。
    礼晃沉默许久,默许了这一做法。
    他愈发杀伐决断,甚至心狠手辣,火速处理完眼前事务,就幻化成某个弟子,去追寻丛不芜。
    礼晃翻遍藏经阁,遍寻隐居修士,对丛不芜之状,久居深山的诸多前辈一应摇头。
    礼晃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他一生中只有过三次真正的手足无措,一次是因凶境中看见自己的真身,一次是因丛不芜不告而别,还有一次便是如今,明明是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为何爱得如此胆战心惊?
    一位前辈于心不忍,问道:“结契以来,她的术法可曾精进?”
    礼晃心头更是一冷:“不曾。”
    非但不曾,还不进反退。
    前辈语重心长地说道:“灵山认定你做主人,却不喜欢这个主母。灵山不能杀人,却有千方百计折磨人,你若真心爱她,就与之解契,放她下山吧。”
    回到灵山,项运阖看着礼晃沧桑的眉眼,怜惜道:“晃儿,不要自欺欺人了。”
    原以为是相知相守,共觅长生,不料竟是年年余恨长,记忆中的细雨浓春,也褪却作残绿愁红。
    夙愿变夙怨,一念之间,礼晃心魔顿生。
    心魔一遍遍在他耳边念叨着“杀了她”,礼晃温柔地看着丛不芜安静的睡颜,置若罔闻。
    他静静看了许久,直到丛不芜脸上砸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礼晃手忙脚乱地将它拭去,想来这些年,也是可笑万分。
    他曾俯仰天地皆是臣,自负至极,而今却求告无门,走投无路。
    翌日,礼晃提出解契,丛不芜却不依。
    近百年的情爱全是真心,绝非作伪,丛不芜就算忘记礼晃九十九,剩下的百中之一,也足以支撑她与礼晃白首不离。
    看着礼晃如珠玉的
    泪水,丛不芜问道:“阿晃,是你不要我,你为何要哭?”
    礼晃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芜,我没有不要你。”
    他哭什么,他哭的是……
    心如磐石,何惧事与愿违。
    礼晃拥着她,一字一句将这些年的事说给她听。
    “不芜,我们一起下山,从此再也不回来,你可愿意?”
    丛不芜听得满心茫然,却还是道:“愿意的,我愿意的。”
    假借除妖之名,丛不芜先行下山。
    二日后,礼晃化作一个灵山弟子的模样,随后而去。
    他推开丛不芜居住的房门,再次变了一个模样。
    “不芜,我们走。”
    礼晃语速很快,言辞急切。
    丛不芜看着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感到万分疑惑:“阿晃,你作何这种打扮?”
    礼晃猛然顿住了脚步。
    他们明明说好的,一遍又一遍……
    “没什么。”礼晃收敛神色,牵起丛不芜的手,“陪我去一个地方。”
    二人不走正道,穿过条条羊肠小道,白墙黛瓦夹岸逼摧。
    树下立有一匹白马,礼晃不敢动用丝毫术法,翻身上马,向丛不芜伸出手。
    “来。”
    丛不芜面露迷茫,仰面看着他:“阿晃,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礼晃背着光,模糊的面容被夕照笼罩。
    他缓缓收回手,一身冷意。
    礼晃只能与丛不芜解契。
    他百般尝试,用了许多方法。
    但灵山执意彻底拆散他们,只要丛不芜心中还有他,他们的契结就解不了。
    丛不芜的种种死状在礼晃眼前愈发清晰,他已经不敢再与丛不芜日夜相对了。
    于是他破例招收弟子,山上多了这些活蹦乱跳的“猴子”,丛不芜果然被分去一缕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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