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好接过毛笔,她思考良久,在白纸上画了两条平行的“s”线。
    “这是?”老爷子努力辨认。
    “长江?”秦在水也在看。
    春好惊讶,瞳孔清喜:“你怎么知道?”
    “……”秦在水又瞧了那两个“s”一眼,他随口蒙的,没想到这都能猜中。
    秦震清沉思少许,捧场:“白描,白描!大俗即大雅,不错不错。”
    春好兴奋:“真的?”
    “真的。”
    她抿唇笑了,笑的时候,不自觉去看茶几前的秦在水。
    秦在水就知道她爱听夸奖,一被夸夸就冒泡泡。
    他正将白瓷的小茶杯递到嘴边,极少见的闲适清贵模样;他对上她视线,亦弯唇一笑。
    秦震清:“可有心仪的大学了?”
    提到大学,春好惭愧:“还没有。”
    “想考北大?”秦震清又问。
    “我倒想考,只是……我成绩够不上。”春好不想骗老人家,又怕让资助自己的人失望,“但我会尽力,争取高考念一个好学校。”
    秦在水听出她声音里的焦灼,就和刚刚在学校,她堵住自己,最后却低下头,说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她本来是想问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又能猜出一点。
    “不急。”秦震清说,“学习是终身的事情。越是艰难,越要沉住气。很多时候,不是看现在站多高,是看以后能走多远。”
    春好心头拨动,像是猛然被这话往前推了一把。
    老爷子重新执笔蘸墨:“你若还没有目标,那爷爷给你指个学校?”
    春好抬头。
    “北师大。”
    他在她那两个“s”边写了“辅仁”两个字,“前身是辅仁大学,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老爷子看向秦在水:“你奶奶年轻就念的辅仁,后来才去协和学医。”
    话落,他看回春好,“北师大分数应当没有北大那么高,爷爷建议你,大胆一试。”
    “北师大……辅仁……”
    春好在唇齿间来回轻念这两个词,空气安安静静。最后一抹阳光照进她眼底,她视野虚白,几秒后,世界重新清晰。
    夕阳划过她的脸,彻底消散了。
    外面,饭菜做好,荣姨进来扶老爷子去花厅用餐。
    秦在水放下茶盏起身。
    秦震清:“给好好添座儿了吗?”
    荣姨轻声:“已经添啦,秦先生一回来就知会过了。”
    荣姨看向春好,见她还原地怔愣着,温柔唤:“姑娘,咱们洗手用饭了。”
    “……诶,好。”春好心神震颤,她还在消化刚刚秦爷爷的那番话。
    荣姨:“洗手间在走廊右手边。先把手上的墨水洗一洗。”
    “嗯。”春好低头,看见自己手上蹭到的墨痕,往洗手间去了。
    秦在水跟着秦震清走出书房。
    走廊上,只剩祖孙两人。
    他说:“您见过了,觉得如何?”
    老爷子:“只要不和姓范那小子一样就好。”
    “她不会。”
    秦震清抬眸:“你对她倒很自信。”
    秦在水没说话。
    “我觉得如何不重要。”老爷子杵着拐杖,“你事业上我不担心……但在水,你资助的是一个女孩儿,不论怎样,家里都需要有个女主人了。”
    他失笑:“您这是又劝上了?”
    “我看辜家就很好,门当户对。”秦震清面色沉缓,细细叮嘱,“这些年,你又管集团又管扶贫,一些项目若有若无往西南倾斜,虽说营收连年在涨,但股东们估计不会乐意。如果有辜家助力,你在集团话语权会更高,想办的事也会更轻松。”
    秦在水没说好与不好。
    “是不是嫌爷爷话多啊?”秦震清觑着他,知道这孙儿表面乖顺,但在大方向上,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
    “爷爷还是那句话,很多事,你要自己走出来。”
    老人家腿脚不便,可心明眼亮,他往春好跑远的方向抬抬下巴,“否则,多少个春好,都无济于事。”
    秦在水眼皮掀了掀,也跟着回头看了眼,短发女孩儿早已消失。
    西边,太阳已彻底没入地平线,灰紫和橘红壮烈地纠缠在一起,庭院安静、深沉,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
    春好洗完手出来。
    绚烂的彩霞铺满天空,她在庭院里静站了会儿,深吸口气,原路返回。
    她脑海里回荡着爷爷的话,想起这几天自己总在未名湖打转。
    但此刻,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是啊,学习是终身的事情。她现在站不高没关系,人这一生这么长,以后总能走更远的。
    春好兴奋着,她进花厅的时候,秦在水正扶老爷子落座。
    她两三步跑过去,“爷爷我扶您!”
    秦在水正欲婉拒,没想到她直接上手馋住另一侧,和他一块儿扶爷爷坐下。
    春好直起腰,短发微扬,她冲他明媚一笑。
    “坐吧。”他没说什么。
    “嗯!”她坐去自己的位置上。
    吃饭的红木桌椅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深沉质朴。桌上菜色清淡,春好爱吃辣,以为不会合自己胃口,但夹上一筷子,竟出乎意料的鲜甜好吃。
    花厅另一侧能看见溪塘,在深蓝的傍晚里清凉沁人。
    春好正看景色呢,秦在水电话响了,他瞧眼来电人,略微蹙眉,离席接通。
    春好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他身影隐没进庭院。
    再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大舒缓。
    老爷子:“工作上的电话?”
    “辜家的。”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春好没有听清,但她只需要捕捉到一个“辜”字,就有预感,他大概率吃不了这顿饭了。
    秦震清沉吟发话:“既然辜家姑娘要你去一趟,你就去。早晚的事。”
    秦在水没作声,他垂眸拿毛巾擦手。
    “您先吃,我一会儿再回。”他说着,放下毛巾,看向春好,“你在这等我?”
    春好还琢磨着秦爷爷那句“早晚的事”是什么意思,她抬头,没太反应过来。
    秦震清:“好好要不就在这里过一夜?研学不是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了,但……”
    秦在水见她犹豫:“那就等我回来再说。”
    “……噢。”春好以为能和他一起走,可他似乎无意捎上自己,屁股只得又落回凳子上。
    秦在水放下毛巾起身,这次是真走远了。
    春好看他穿过庭院,接过阿姨递上的外套,彻底消失在红漆飞檐里。
    她抿抿唇,伸直的身体终于弯曲下去。
    他明明下午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结果刚开饭就拍拍屁股走人。
    哪有这样的。
    春好郁闷。
    饭后,秦爷爷回房休息,荣姨给她收拾了一间客房落脚。
    天色深蓝下来,周围没有高建筑,也没有城市的霓虹,远处山顶塔影黑漆漆的,有点像原始的、山里的颜色。
    春好待在房间,百无聊赖,她推开木窗,晚风清凉,完全没有盛夏的暑气。
    即便她没去过多少好地方,也瞧得出来这个宅子是块宝地。
    她还在想那句“早晚的事”。
    什么是早晚的事?
    她不知道,也有点害怕知道。
    荣姨在她身后铺床:“若是秦先生不回来,好好姑娘就在这儿将就一晚。”
    春好回头:“他不回来了吗?”
    “秦先生去辜家啦,不一定回来。”
    春好试探一句:“辜家离这边远吗?”
    “不远,秦家辜家以前一个大院的。”
    “噢……”春好抠着手指,不死心,“可他不是说一会儿再回来的么?”
    荣姨正在隔间给她找被褥,出来才问:“好好姑娘您刚刚说什么?我在里面没
    听清。”
    “没什么,”春好囫囵揭过,她随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幅字,“我是问,这幅字也是秦爷爷写的吗?”
    “不是,这是秦先生写的。”
    “哦……嗯?这是他写的?”
    荣姨回想:“二十出头写的吧,刚去西南下基层的那会儿。”
    春好惊讶,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荣姨安抚她:“好好姑娘别担心,秦先生回不回来说不定的。我只是先打理着。一会儿秦先生回来带您走的话,您跟他走就行。”
    “嗯……”她仍看着字,恍惚点了点头。
    门轻轻阖上,荣姨离开了。
    春好好奇地走到那副字下,仰头念出声:“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不懂书法,却莫名能看懂浓墨勾折下的挣扎,仿佛有无尽的痛苦。
    她记得秦在水的字迹,每次写信的时候都是标准的小楷,连一个连笔都极少见到,就和他整个人一样硬朗端正,没想到他从前竟能写这样飘逸而矛盾的行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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