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让我碰钱,也不许我去镇上,想用这种方式把我牢牢地锁在这里。
    我不是不明白,也不是认了命。我只是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耗费心力。
    妈妈的事情过后,虽然旁人都说这只是个意外,但我总担心他察觉出什么。如果被打几下被骂两句能打消他心里的顾虑,让他觉得我也只是个骤然没了妈只能依靠他的孩子的话,那么忍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我会长大,我会隐忍,但他是不会变的。妈妈离开后,再也不会有人帮我了。我若想要改变我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再熬三个月就好了。
    只要去了县城,读上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自学了一部分初中的知识,我还可以去打工赚钱,不管做什么,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我相信。
    我必须相信。
    -2009年6月22日-
    学校放假了,药草的季节也彻底过去了。
    药商走了,他的财路断了。他带着药草走了镇里县里好多药铺,终于有一家肯收,但价钱比先前低了几倍。
    他不肯卖,骂骂咧咧地把药草又背走了。他坐在三口已经闲置了的大锅前抽了几个晚上的烟,最后还是把药草全都贱卖了出去。
    我原本猜想他会满身怨气,已经在思考该如何避开了。然而当晚上他回来时,我却发现他脸上带着喜气,不仅没有冲我发脾气,还罕见地问了我家里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他明天就去买。
    我觉得古怪,多问了一嘴。他不仅不烦我,反而按住我的肩膀,说我这段时间太辛苦,以后有人分担,家务事可以轻松点了。
    我的心里莫名响起了警铃,飞速思考他这句话背后可能的含义。
    其实逻辑很简单。他从来觉得家务是女人的事情,自己偶尔的插手不过是一种施舍。能给我分担家务的,当然也只有女人。
    他要再娶了。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手脚也在以鲜血涌入心脏的速度变得冰凉。我的额头上出现了冷汗,它们隐藏在发缝里,好像一条隐蔽的紧箍咒。
    并非因为这个“家庭”未知的关系和我的将来,只为那个即将踏进屋门的可怜女人。
    村里不乏有人续娶,我三年级时的同桌就有个后妈。她很恨自己的后妈,因为后妈生了个弟弟,对她不好。她没上完四年级就辍学了,上次我路过她家门口,见她抱着两个娃娃,腰弓得像稻穗。
    同样的事情或许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说不担心是假,可在我心中,另一件事的分量超过了它。
    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妈妈的结局不过两月有余,而她的苦难正是从踏进这扇门开始的。
    囚禁、暴力、生育……不知道明天和拳脚哪一个先到来。痛苦就像那长在她腹中的一个个被称作“胎儿”的瘤子,敲骨吸髓,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摧成一张空荡的皮囊。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让她崩溃,乃至发疯。她没有选择,无法脱逃,所以只有用最极端的办法,才能完成最后的解脱。
    我不想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我不想看到第二个妈妈走进这间屋子,像永无休止的循环。
    可我能改变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到。
    长在泥潭里的鱼,没有资格怜悯即将落入池沼的种子。
    第14章 越关山的日记(8)
    -2009年7月1日-
    今日宜嫁娶。
    没有大红花轿,也没有吹拉弹唱,一切朴素得像一场儿戏。
    他借了一辆摩托车,早上走,傍晚回时车上多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
    去年过年时糊的红灯笼挂在门口,几块红布和喜字潦草地装饰房间,除此之外,也便没有什么了。
    她很美。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皮肤是小麦色,眼睛很大很黑,眉毛很挑,嘴唇略厚,嘴角有一颗小痣,挺高挺瘦。
    她先下车,笑着和站在门口的我打招呼。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银铃。
    她也姓越,叫相逢。好听的名字。
    她和妈妈不一样。妈妈的美是柔弱的,是无法在这片群山中生存下去的温室里的美。而她的美是扎根在土地里的,像长在山里的野花,风雨也无法弯折。
    或许,她不会重蹈妈妈的覆辙。我一度这样希望。
    我望着她的笑颜,望着这个主动选择踏进我身后屋子的女人,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声音来面对她。
    她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吗?她知道这个带着她离开家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知道就在两个月以前,另一个和她有同样身份的女人拥有怎样的结局吗?
    她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无知到觉得自己的未来会不一样?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并不鲜艳的红色,像被水洗过多遍又藏在橱柜深处,带着一股潮气,陈旧的样式和她的气质完全不符,袖口和胸前也显得过于窄小。
    我动着嘴唇,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我一下撞上了他的目光,冰冷的、暗含威胁的。
    “进去。”他停好车,拉住她的手臂,快步走了进去。在她的脸转向前方之前,我看见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本能地想要捉住她的衣角,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我在门外又坐了一会儿,村里人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的。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是怜悯还是鄙夷。
    出了那事之后,他们都避着我们走。他们说他的命硬,是借了父母的寿才保住自己的命。
    不过他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从前如此,如今亦然。父母死后两个月便再娶,爷爷的兄弟们都说他不孝,他也不听。
    至于我,一个疯子的孩子,本就不招人待见。现在,不过是多了一层晦气。
    起风了,深山里的晚风是凉的,让我发抖。
    我站起来,走进去,将门紧紧合上。木门很重,门栓很紧,门缝却大。大到堵不住闲言碎语,躲不开惶惶人心。
    我提前做好了饭,六个菜,道道带荤。但作为一场婚姻的开头,实在太简陋。
    以至于当我看到坐在桌边的她时,心中率先产生的是恍惚。
    越相逢,我还没能习惯她的名字。或许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拥有这样飒爽名字的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
    饭桌上很安静,他破天荒地没有挑剔我做的菜,甚至夸了两句。我低着头,很快明白过来他是要给新妻子一个好印象。
    他不时还给她碗里夹菜,真是一幅关切的好人模样。若非身上的淤青还未淡退,我都要信了。
    她很能吃,吃得很香也很快。我的厨艺算不上太好,可她每吃一道菜,眼睛都是亮亮的,好像这是什么珍馐一样。
    看这样的人吃饭是一种享受。
    但他不这么觉得。他很早就放下了碗筷,但又不走,就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抽烟。是心里存着事情,等得不耐烦了的表现。
    粗糙的手卷烟,味道很呛。风向正对着她,把烟灰都吹到了她的筷子上。
    她咳嗽两下,小声让他先别抽了。
    他弹烟灰的手一顿,扭头盯着她。
    如果是妈妈,当他露出这幅表情时便会迅速低下头、缩起身子,因为很快他的巴掌或拳头便要落下来了。
    但她并不知道这个潜规则,把筷子端正地放到桌上,仍然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和他手上的烟,一幅绝不让步的样子。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把已经燃烧了大半的烟头狠狠地碾在桌边,再一甩手,熄灭的烟头便弹跳着被掼到了她的脚边。
    她对他一笑,拿起筷子继续心无旁骛地吃起来。而他把空酒瓶从桌上拿下,重重敲击地面,厉声叫我再去拿两瓶酒来。
    我有些犹豫,没有立刻迈开腿。他的酒量并不好,现在就已在喝醉的边缘,如果让他再喝下去……
    我很清楚借着酒劲发疯的他是什么样子。
    但我不想让她知道。至少不是在她踏进家门的第一天。
    可我还是去了。
    或许是出于一种心理不平衡,又或者是单纯的不想再和他起冲突。
    不论当时的我心中如何想,这都是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内心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窗外挂着盈月,屋头掠过鸦鸣。房子的隔音很差,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从墙壁那头传来的一切响动。
    从一个巴掌,到一声尖叫,然后是床架的吱呀声和布料的撕裂声。
    男性粗鲁的呼吸声和女性尖锐的呼救声像两条彼此平行的线被强力扭曲在一起,让我的手和心脏产生了同频的颤抖。
    我坐立难安,再写不下一个笔画。
    这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罪犯和受害者。
    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站在他们的门前。
    里面的声音间或传来,我的呼吸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急促,我几次举起手,又在指关节触碰到门板的前一刻骤然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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