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镜,山。
    别,担,心,我。
    写完了这几个字,谢挚将手掌按在光罩上,隔着光罩和皇女对视,目光中带着恳求。
    她在求她。
    她们已经耽搁不起任何时间了,事到如今,比起姜契将时间和精力空空花费在自己身上,她更希望姜契直接放弃自己,去攀登镜山。
    说不定,花山是死路,而镜山才是真正的出路呢?
    只要她们二人之中有一个可以翻过山,找到圣花花蜜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不在乎。
    “……你为这件事求我?”皇女闭了闭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她以为,谢挚会写“救我出去”之类的话。但是没想到,她却……
    姜契在用腹语说话,因此嘴唇纹丝不动,谢挚虽然竭力关注她的神情,但也并不能从她的口型中分辨出她说了什么。
    但见皇女神色沉沉,她也能隐约明白姜契的不愿意。
    谁也不愿在这种关头放弃自己唯一的伙伴。
    谢挚固然感动,但也心焦不已,使劲敲了敲光罩,吸引皇女的注意。
    快去。
    都一样的,别在意。
    她一笔一划地慢慢写。
    “……好。”
    姜契脸侧的骨骼抽动了一下,她扭转过身子,背对着谢挚,头也不回地走向镜山。
    在几刻之后,谢挚感受到了隔壁山峰上传来的模糊震动,同样的璀璨光罩笼盖了镜山。
    皇女也上山了。
    谢挚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云朵一般大朵盛放的鲜花,峭壁一样难以踏足的小路。
    这是一场专属于一个人的冒险和考验,怪山刻意分开了她和姜契。
    而现在,该开始爬山了。
    第144章 镜子
    这山真难爬……
    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洁如镜的山路上,姜契再次滑倒在地,甚至有下滑的趋势,皱着眉又沉默地爬起来。
    不论是花山还是镜山都非常陡峭,很多地方几乎呈直上直下之势,平整如削。
    但花山还有植物可以抓握,尚不算太难爬,而镜山的山石却如真正的镜子一般,光滑得难以踏足。
    不如说,整座镜山,就是一面巨大无垠的镜子。
    还好谢卿上……不,谢挚。
    还好谢挚没有在这座镜山上。
    姜契默默地想。
    她在那边,应该上山会比较容易稳当吧?
    在镜山上,一切神通法宝都好像忽然失去了效用,修为也不管用,使得攀登者变成了普通的凡人,姜契只能依靠纯粹的步力艰难行进,大颗的汗珠在她眉间滴落。
    不知摔倒了第几次,皇女终于精疲力尽。
    她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比,撑着地面挣扎了一下,试图重新起身,却没能站起来。
    只好这样趴着稍微休息一会,等到恢复体力之后再继续爬了……
    姜契勉强压下心中的郁气,贴在镜子般反着光的冰凉地面上闭目养神,让自己稍得冷静清醒。
    她思绪极繁乱,一时想到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的同伴们,一时想到满脸满身深紫纹路的宋念瓷等人,一时想到诡异而又可怖的玫瑰菌人,一时怀疑起来自己在这茫茫世界当中是不是也只是一只虫子,一时又想到谢挚——那个傻乎乎的西荒蛮女,好像永远都那么真诚热烈,勇往直前。
    谢挚跟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人们不一样,跟中州的任何一个人,也都不一样。
    她是个……奇怪的人。
    但有时候又挺可爱的。
    姜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有些困惑。
    ……为什么,在封闭呼吸的情况下,她的心脏还会忽然猛跳一下?
    她又想到——若能活着走出这危机重重的神墓,母皇再为她指婚谢挚的话,她或许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抵触。
    在姜契不知不觉之间,她紧贴着的镜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眉目俊逸的少女——正是姜契自己。
    如投石入湖,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最终再缓缓恢复宁静一般,镜子表面之上颤动不已,再慢慢平静下来,倒映出的少女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凝实。
    这少女与姜契的模样相貌竟是分毫不差,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姜契闭目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十分柔和,镜子里的少女也唇角微翘;姜契的脸上有一点缓缓滑落,在与她一模一样的地方,镜子里的少女也淌了汗。
    姜契忽然睁开了眼,那镜中的少女却没料到她有这突然的一睁眼,还闭着眼睛,在镜面里思索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间,姜契从脊背一直寒透到了脚心,连灵魂都在战栗发毛,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倒影,面色苍白,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另外一个人。
    终于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皇女从恐惧中极快地清醒过来,挥拳欲将镜面击碎——
    “嘭!”
    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却不是镜子碎裂的脆音。
    镜子里的少女睁开了眼睛,伸手接住了皇女的这一拳,眼里甚至还含着一抹笑意。
    “……你不是我,”姜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甚至还有细微的颤抖。
    “你是谁?”
    那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少女在镜面里愉快地笑了起来,像是从未活动过四肢一般,左右伸展了一下身体,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而后,她朝皇女缓缓伸出了手臂。
    镜子与现实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少女的手伸了出来。
    “说错了……”
    她抱住皇女的头,在姜契耳边亲密地呢喃细语。
    像情人,又像是最亲近的孪生姐妹。
    “我就是你呀。”
    下一刻,姜契连一声惊叫也没有发出来,便如同失足落水一般,被她抱着扯入了镜子里去。
    ……
    再睁开眼时,姜契只见眼前铺展着一片浓郁热烈的红,像无数的花朵正在盛放。
    ……这是在哪里?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
    再睁开眼时,红色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陛下,陛下!快醒醒!”恭敬的声音。
    陛下?什么陛下?
    是在说她母皇吗?
    姜契猛地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中衣,散乱着长发,正撑着额坐在寝宫的床榻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分明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神墓当中啊……?
    姜契望了望四周,确是人皇的寝宫无疑。她还是孩童时,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
    凤凰香炉口中含着千年灵木制作的珍贵香料,此刻正悠悠地吐着香气,在半空中缓缓形成各式美丽吉祥的图案。
    姜契抬起衣袖闻了闻——这是她母皇寝宫里才有的香气,也是大周的人皇身上才有的香气。
    侍人见她自醒来之后一直皱眉扶额,低头不语,神色似有不豫,连忙垂首碎步上前,再次柔声唤了一声:
    “陛下。”
    “什么?”
    姜契有些发怔,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称呼似乎很熟悉,仿佛她已经听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理所应当就应该被这样叫;但在她最深最深的潜意识当中,又隐约觉得,这个称呼不应该属于她。
    应该属于别人。
    比如说,她母皇。
    “我母皇呢?”
    这样想着,她便问出了声,随意拢起长发,赤足踩在温凉柔润的金玉地面上。
    侍人呆住了。
    一时之间,宫室之内极静极静,连细针落地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怎么了?”姜契觉得奇怪,“都哑巴了吗?”
    “陛下……”
    侍人颤抖着嘴唇,做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一撩衣袍,所有宫人都齐齐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告罪。
    “禀陛下,先皇她已经……她已经登遐三年有余了……!”领头跪下的那个侍人哭泣着说。
    姜契按着太阳穴,后退了几步,扶住床才站稳。
    ……先皇?
    她母皇成了先皇?而她成了新的人皇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全无印象?
    慢慢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许多画面,一点一点地生动起来,令姜契恍然大悟。
    啊,她想起来了。
    自少年时九死一生地逃出神墓之后,她就一直被母皇看重,之后她潜心修行,终于三百年证得仙人果,堪称绝世之资。
    随后,她又跟着镇国将军姜朔四处征战,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横推东方十万里,彻底征服了东夷。
    佛陀袒身流涕跪迎周师,而皇女姜契之名也就此传遍五州,成为了中州的大英雄。
    母皇极感欣慰,提前宣布退位,将她立为新一任人皇,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姜契为她寻来了五州的所有珍药宝丹也无济于事,终于在三年前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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