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独村。
    裴祜看向卢月照,二人想起了寻找周媛线索时,赵惠萍所居的望独村,那里一片怆然,曾经人群密布的村落,一夕之间,被叛军屠尽,甚至还残留着当年的斑斑血迹和箭矢刀枪。
    “腊月的望独河边寒风刺骨,天气阴沉得厉害,明明就该下雪了,可偏偏,雪未曾落下。河面上的冰被打破,一具具尸体顺着水势而下,鲜血染红了半条河……腊月十五,满月映照河水,明明是该团圆的日子,我却失去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卢齐明满手鲜血,那是他翻找尸体,想要寻找儿子留下的痕迹,他浑浑噩噩,不知不觉来到了望独河边。
    “我寻了一处尸体少些的河段,慢慢走了进去,想要在那一日结束性命,在地下,与我的父母妻儿团聚。”
    冰冷刺骨的河水渐渐没过卢齐明单薄的身躯,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
    “可是,忽然之间,我听到了声声婴孩的啼哭,像极了煜儿在我怀里哭泣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那哭声越来越近,我转过了身……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匍匐在河岸边,她的怀里,是一个小小婴儿。”
    “老伯……老伯……”
    女子声音虚弱至极,她的衣衫被撕碎,几不蔽体,暴露在外的肌肤有新伤正在流出鲜血,还有数不清的旧伤,已经结了痂。
    “老伯……我求求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她还这么小,不能没命……”
    见卢齐明依旧站在河水之中,突然,她将婴儿放在岸边地面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爬了起来,跪在地上给卢齐明磕头。
    寂静无声的河岸边,她的额头磕在碎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老伯,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她,求你……求你……求你……”
    字字泣血。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卢齐明看着眼前女子,心脏骤痛。
    “那女子太过可怜,婴孩的哭声让我心碎,我终究没能继续走向河水深处,而是返回到了岸边,抱起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女子的脸上布满伤口,凌乱的发丝下,依稀可见姣好的面容。
    她看着卢齐明怀中的婴孩,笑得令人动容。忽而,她抬起头,望向天空。
    夜色之中,一轮满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河水之上,也照着河水中晕开的血红。
    “今日是腊月十五,她刚好出生满一个月……她小字梨儿,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
    她喃喃自语着,抬手轻轻拨开了婴儿的襁褓,婴儿的怀里,有一方月白色手帕,再打开,里面是一枚莹润的羊脂玉佩。
    “这块玉佩是他的父亲亲手所刻,上面刻着梨花……老伯我求求你救救她,把她带离此处,求你,抚养她长大……”女子神情激动,想要为这个小小婴孩找出一条生路。
    卢齐明看向怀里的婴孩,她像是哭得没了力气,此刻闭着眼睛,气息微弱。
    “姑娘,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带你逃离此处……”
    “老伯,我活不成了,”女子语气轻柔,平静,哪里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我只求你,带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她是从何而来。”
    她依旧跪在地面上,重重地给卢齐明磕了个头。
    “多谢老伯,我下辈子……报答你的恩情。”
    她早已气息奄奄,忽然失了力,倒在了河岸边。
    寒风阵阵,锥刺着她暴露在外的躯体,而她的背后,是一滩血迹。
    卢齐明解开自己的外衫,递到了女子手边,想要为她寻求最后一衣遮蔽,全她最后尊严。
    女子摇摇头,最后看向那襁褓中的婴孩,伴随着笑容的,是一滴清泪。
    远处传来一阵嘈乱,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卢齐明回头,树林深处,是叛军高高燃起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夜色。
    “快走……”女子拼着最后的力气说道。
    卢齐明眼眶中泪水决堤,他将外衫紧紧裹在了婴孩的襁褓外,离开了此处。
    “我抱回了那个婴孩,她小字梨儿,她是在满月之日出生,我也是在满月之夜成了她的爷爷……”
    “月照梨花。”
    “卢月照,是我为她取下的名字。”
    第59章
    言及此处,卢月照早已是满面泪水,抽泣不已。
    她凭着爷爷的只言片语,试图拼凑出那个年轻女子的面容,可是,如何也拼凑不出。
    什么样的刚烈和信念,支撑着她一个弱女子从叛军刀下将她安然无恙地护至平安,她不敢想她经历了何种,不敢想她最后葬身何处……
    裴祜红了眼眶,手臂支撑着卢月照的后背,给她力量和温暖。
    “康王之乱平定后,我回到了望独河岸,想要寻找到那个女子,为她安葬,可是,没有她的踪迹。也是那时,我才知晓,原来叛军当时攻破了京城……”
    卢月照低头,轻轻抚过丝帕之中的玉佩,她这时注意到,不仅玉佩上雕刻着梨花,就连那方月白色丝帕的角下,也有淡淡梨花,而花朵的一旁是娟秀的字迹,绣着两个字——梨儿。
    玉佩是他生父亲手雕刻,那这方丝帕,是她生母所绣吗?
    是那河岸边的女子,对吧。
    卢月照小心翼翼将玉佩叠进丝帕间,随后紧贴着她的心口。
    跳动的心脏穿越过十八年的斑驳,与她的父亲和母亲相连。
    “爷爷,谢谢你。”卢月照哽咽着,握紧了卢齐明的手。
    谢谢你将我当做亲生孙女抚养成人,谢谢你的陪伴呵护与多年心血。
    谢谢你。
    “小梨儿谢我做什么,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我早就葬身在那冰冷的望独河中,这十八年的光景,是你带给我的,这十八年的欢喜,也是你给我的,有了你,我不再是孤身一人,这人世间,正因为有了小梨儿,我卢齐明才不是那孤家寡人,孤魂野鬼啊……”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人生的三大苦,卢齐明经历了透。在他心如死灰,想要了却性命时,是那襁褓中婴孩的声声啼哭,将他从奈何桥上唤回,于是,才有了后来这十八年。
    人生至此,他已觉足够。
    只是,让他重生的是那婴孩,如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婴孩。
    只不过,那婴孩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甚至成了亲,腹中有了自己的孩子。
    也是他的乖曾孙。
    “清明。”卢齐明唤道。
    “爷爷我在。”裴祜握紧了卢齐明的另一只手。
    “我要你起誓,发誓爱护梨儿和她腹中孩儿一生,若有变心,不得好死。”卢齐明看向裴祜,眼眶含泪。
    裴祜伸出手指,指天起誓,字字坚定:
    “我清明今日起誓,一生一世爱护梨儿和她腹中孩儿,此生只她一人,若有违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好,好……”卢齐明忽然失了力气,瘫倒在了床铺之上。
    “梨儿,我走之后,私塾授课托付给齐秀才,如果可以,再寻一位先生为孩子们授课,告诉孩子们,无论何时,学问不可废,要铭记圣贤之道,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之人。”
    “爷爷,你别说这样的话……”卢月照泣不成声。
    “梨儿别哭,听我说完……李康泰之流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虽说请得章晋压了他一时,可是章晋已去,我怕他有一日会挟私报复,到时候,恐不能善罢甘休,你记得,若有真有那一日,可进京去寻我的学生张庄敬,他为人公直,且在刑部任职,求他帮你。”
    张庄敬,县太爷的侄子,刑部员外郎,也是卢齐明曾经属意的孙女婿人选。
    “虽说是我去信一封回拒了你们的婚事,可我知晓,庄敬不是那等小人,你们二人虽无缘成为夫妻,可是他也不会因此看着你落难而自己袖手旁观。”
    “最后若是实在别无他法,清明,你要带着梨儿和孩子远走高飞,为他们寻求一处庇护之所,护他们一世安定。”
    “爷爷,清明记住了。”裴祜回道。
    交待完心中牵挂之事,卢齐明心中归于安定,他转过头,看向落泪的孙女,缓缓抬起手,为卢月照擦去了眼下泪水。
    “梨儿,爷爷没事……人这一生短暂得很,我能活到如今这八十三岁,已然是再难得不过,没什么遗憾了,只是……”
    他看向了卢月照高高隆起的腹部,“只是,爷爷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我的乖曾孙出生了……”
    卢月照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爷爷,会的,孩子还等着出生之后由您来取名字呢。”裴祜眼中含泪。
    卢齐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人生在世,不过忽然……叹驹中隙,石中火,梦中身[1]……”
    “梨儿,别哭,答应爷爷……别哭……”
    那晚过后,卢齐明睡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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