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鹤松开车帘:“回宫。”
    ……
    坤宁宫上下灯火亮堂,争相辉映。
    皇后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背靠嵌云石。
    宫人小心翼翼伏跪在脚凳上,为皇后揉着额角,轻声细语。
    “娘娘也该顾忌着身子,素日照看陛下本就伤神,还要帮着陛下批阅奏折,这样劳心劳力,身子怎么受得住?”
    皇后一手揉着眉心:“清鹤还没来吗?”
    “早就打发人去请了,想必这会殿下已经入宫了。”
    彩漆边座嵌点翠万花献瑞图屏风立在门前,屏心为描金折枝牡丹,一旁的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供着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
    屏开彩凤,褥设牡丹。
    宫人仔细搀扶着皇后起身,笑言。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牡丹,特意让人送来这扇屏风。听说这是西洋番献给陛下的,贵妃娘娘向陛下讨要了两三回,陛下都不肯给,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看重。”
    屏风上的牡丹是用金丝绣制而成,金丝在牡丹水中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又添了芸香惠明子等物,香气久久不散。
    皇后在屏风前伫立片刻,眸光凝落在屏心的花团锦簇,眼底的讥诮一闪而过。
    有宫人来禀,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收敛神思,笑颜初绽:“小厨房的广寒糕可备下了,快让人送来,旁的糕点可入不了他的眼,也就广寒糕,他能多看两眼。”
    宫人笑不露齿:“娘娘放心,都备着呢。殿下来坤宁宫这么多回,娘娘哪回不是早早让人备下?”
    说话间,谢清鹤已经行至宫门口。
    皇后温温柔柔,免了谢清鹤的请安,她笑着携谢清鹤往殿内走。
    “请了两三回,总算见到面。先前的伤口可还疼?母后听太医说你右臂受了重伤,日后恐怕提不起弓箭。”
    谢清鹤的右臂是在雪崩那会受伤的。
    山石压在他手上将近一日一夜,若不是崔武及时找到自己,只怕谢清鹤的右臂真的彻底废了。
    谢清鹤目光平静,面不改色避开皇后的手:“太医言重了,小伤而已,无碍。”
    皇后凤眸半眯,恼怒睨他一眼:“这话可不能胡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不能大意。”
    话落,又命宫人端上药膳。
    宫中无人不知,当今皇后最是偏爱牡丹。
    坤宁宫一应吃食起居,用的都是牡丹花样。
    红漆描金牡丹花托盘供着斗彩牡丹瓷碗,就连银铫子,亦是嵌着米粒一样大小的牡丹。
    谢清鹤垂眸低眉,目光短暂在手中的银铫子上停留一瞬。
    皇后笑着捂唇:“这是你父皇让内务府的人送来的,工匠也是他让人寻来的。”
    谢清鹤不动声色挑眉:“母后不喜欢?”
    皇后唇角笑意如旧,好似白瓷美人,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净乱说,你父皇送的,我怎会不喜欢。”
    皇后柔声细语,说话时自有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温和,皇帝也最是爱听她的吴侬软语。
    “待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女子,自然就懂了。”
    皇后一面说,一面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着谢清鹤,“还是说,你已经……有了?”
    皇后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和田白玉牡丹纹的茶盏,价值连城。
    她轻抿一口,声音依然轻轻柔柔,如春风拂面。
    “若是真有了,也带过来给母后瞧瞧,家世门第都不要紧,品行性情才是重中之重。”
    谢清鹤不接话,皇后也不着急,仍然是心平气和之态。
    “过些日子是牡丹宴,母后想请城中的夫人姑娘过来赏花,你也一并来罢。那些女子的画像母后都看过,相貌学识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沈家姑娘也在。”
    谢清鹤从药膳中抬首,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母后这话是何意?”
    皇后语重心长:“沈家二姑娘已经和苏家成亲,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总该顾忌些。”
    “顾忌什么?”
    谢清鹤泰然自若,“大不了等苏亦瑾死了,我
    再迎她入宫,母后为人最是良善,想来也不会嫌弃她是二嫁之身。”
    皇后横眉立目,手中的茶盏轰然落地:“你、大胆——”
    谢清鹤懒待理会,起身拂袖离去:“母后保重凤体,我还有事,先告退。”
    皇后抚着心口,眉梢眼角余怒未消。
    宫人取来镂空雕银熏香球,薄荷香味萦绕在皇后鼻尖,她暂缓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气恼。
    宫人小心翼翼,服侍左右:“听闻沈二姑娘今日出嫁,想来是殿下心中愤恨不甘,一时失言。”
    宫里谁不知当今皇后是二嫁之身,也最忌讳旁人提起这事。
    “他这是、这是故意气我!”
    皇后身前起伏。
    缓息两瞬,皇后渐渐平定气息,接过热茶呷了两口。
    宫人轻声宽慰:“娘娘,殿下今日这番动作,会不会是故意的?宫中诡谲多变,比不得宫外逍遥自在。殿下若有意护着沈二姑娘,有今日这番话,娘娘断不会让她入宫。”
    皇后凝眉,捧着茶盏思忖。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笑。
    “我真是糊涂了,竟想不到这里去,还是你聪明。”
    皇后从腕上褪下金镶玉牡丹纹手镯,“赏你了。”
    宫人言笑晏晏:“当局者迷,娘娘想来聪慧,即便这会想不到此处,过会也定能想到的。”
    “怪道他那样着急忙慌烧毁农舍,想是怕我找到什么。罢了,过些日子请沈二姑娘入宫……不,过了今日,也该称一声苏少夫人了。”
    皇后起身,缓步往外走去,她唇角弯起一点嘲讽。
    “这谢家,还真是……出情种。”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若沈鸢真是谢清鹤的软肋,那就真是……天助她也。
    ……
    将至掌灯时分,苏府上下各处点灯。
    廊下婢女款步提裙,手中提着羊角宫灯。那一点烛光如碎荧,照亮夜色的一隅。
    檐角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前院调桌安椅,筵开玳瑁。宾客尽欢,推杯换盏。
    空中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沈鸢坐在榻上,合欢扇仍挡在脸前。
    身后躺着的,还有苏家的小公子苏亦瑾。
    许是今日成亲,婢女特意为自家公子换上喜服,隔着帐幔,那抹刺眼的红色钻入沈鸢眼中。
    忽闻木门“吱”的一声,沈鸢立刻正襟危坐。
    松苓提着金镂空葵瓣莲纹盒,蹑手蹑脚往沈鸢走来。
    “姑娘,这是玉竹先前偷偷给我的。”
    合家欢团扇落在一旁,露出团扇后一张端丽冠绝的小脸。
    沈鸢难得展露笑意:“姐姐给的,她人还在佛堂吗,有事没有?”
    “大姑娘今早就从佛堂出来了,夫人哪里舍得罚她跪一整夜,不过是抄抄经做做样子罢了。”
    手中的攒盒放在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松苓眉眼含笑,“这是大姑娘送来的樱桃酥,她想着你爱吃,特意让玉竹送来的。”
    沈鸢笑意一滞,抬起的手顿在半空。
    心口如涌入酸苦之水,沈鸢别过脸,指尖颤栗。
    她闭上双眸,敛去眼中的异样,唯恐松苓看出端倪。
    樱桃酥是谢清鹤喜欢的,并非她所爱之物。
    唇间苦涩,沈鸢强撑着扬起笑脸:“你、你拿着吃罢,我不饿。”
    她不想碰樱桃酥,却也不想辜负沈殊的好意。
    松苓双手托腮,朝沈鸢粲然一笑:“这,我可不敢收。”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不敢?姐姐送的樱桃酥……”
    余音消失在唇角,沈鸢瞪大双眸。
    攒盒中装的樱桃酥都是金子所做,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样的樱桃酥,沈殊送来满满当当的一盒。
    松苓悄声道:“苏府家大业大,府中上下都要打点,大姑娘怕姑娘您受委屈,巴巴让玉竹送来。”
    这样的攒盒,沈殊共送来八个,满打满算抵得上万两银子。
    沈鸢怔怔,一时难以言喻。
    沈父给自己备的嫁妆,只怕还不及沈殊送来的。
    松苓碰碰沈鸢的手肘,压低声音提醒:“姑娘快别愣着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才要紧,我去小厨房看看可有姑娘爱吃的糕点。姑娘一日未曾进食,总不能在这干坐一夜。”
    语毕,掩门而去。
    梁上悬着掐丝珐琅描金山水楼阁图灯,光影晃动,似洒下满地的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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