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黄梨木描金花卉矮柜拉开,正想着将沈殊送来的金樱桃酥藏在夹层,倏尔目光一顿。
    夹层并非是空着。
    两枚金书签静静躺在夹层,马踏飞燕的样式,其中一枚还是沈鸢托刘掌柜做的。
    刘掌柜信守承诺,早早为她备好小船。只是可惜,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离开汴京,远走高飞了。
    目光在书签上短暂停留片刻,倏地,身后有衣物窸窣声响起。
    沈鸢陡然一惊,寒毛竖起。
    这屋里除了她,就只有躺在榻上重病不起的苏亦瑾。
    她猛地朝后望去。
    榻上躺着的人影一动不动,灿若晚霞的霞影纱锦帐挽起,露出帐中骨瘦如柴的身影。
    沈鸢目光往上移。
    面如冠玉,眉若墨画。许是病久了,苏亦瑾薄唇泛白,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瘦脱了相。
    苏亦瑾一只手垂落在榻沿,腕节分明。
    沉吟片刻,沈鸢大着胆子往前半步。她一手捏着团扇,只用扇柄的一端抬起苏亦瑾的手腕。
    轻轻放在锦衾之下。
    喜服应是照着苏亦瑾往日的尺寸做的,可惜病了这么些天,他早瘦了一大周。
    松垮的喜服穿上身,越发显得空荡,露出一节白净骨节匀称的手腕。
    兴许是为了祈福,苏亦瑾腕上还缠着一串小叶紫檀搭朱砂赤红大漆手串。
    满堂红烛晃得沈鸢眼花,沈鸢瞳孔骤紧,似乎瞥见手串下的一点红。
    团扇陡然掉落在地,无声落在狼皮褥子中。
    暖阁烛光辉映,沈鸢提着一颗心,双手牢牢握在一处,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待要凑近细看。
    忽而听见头顶传来有气无力的一记咳嗽。
    沈鸢吓白了脸。
    ……
    一夜无雪,次日难得天晴。
    春寒料峭,湖面冰块消融,偶见树上一点绿意。
    太监手执拂尘,站在廊下吆三喝四。
    “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别想着偷懒。”
    嗓子尖细,如生锈的利刃。
    遥遥瞧见谢清鹤,太监唬了一跳,一张老脸堆满笑意,谄媚着上前。
    “殿下可算是来了,陛下都念叨半日了。”
    福公公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谢清鹤眼前却连腰都不敢挺直。
    “陛下一早让人开库作画,又说水榭日光好,让人搬了东西过去。”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垂着嵌贝流光阁帘,日光照落在珠贝帘上,似有万丈光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后设有剔犀四平方桌,桌上供着笔墨纸砚。
    皇帝一手执笔,闻得谢清鹤过来,笑着仰首。
    “清鹤来了,快过来。你瞧瞧朕这牡丹画得如何?”
    话音刚落,胸腔立刻传来几声咳嗽。
    谢清鹤皱眉:“湖边风大,父皇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
    他从福公公手上接过热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你不懂,牡丹本就是天地之物,拘于一室,倒委屈了它。你母后若是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谢清鹤勾唇,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只怕皇后的言下之意,并非如此。
    纸上的牡丹栩栩如生,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皇帝三句不离皇后,少顷,才终于想起谢清鹤是大病初愈。
    “朕先前听皇后说,你从马上摔下,在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如今可好些了?”
    “劳父皇挂念,已无大碍。”
    皇帝颔首:“那就好,跟着的是哪位太医?”
    福公公笑着上前:“陛下忘了,娘娘为殿下请的是许太医。只是不赶巧,
    许太医今日不在宫中。”
    皇帝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福公公:“今早苏尚书递了帖子,请许太医出宫,说是苏小公子昨儿夜里醒了,这会子苏府正热闹着呢。”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眼皮。
    福公公眼角笑出褶子:“依理这话老奴不该说,只是这苏少夫人真真是个有福气,这才刚过门,苏小公子就醒了。”
    福公公伺候皇帝多年,自然知晓皇帝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喜闻乐见。
    他绘声绘色讲述苏府的奇闻:“陛下不知,苏小公子昏睡不醒多日,苏尚书无法,只能请道士算了一卦,这不就是天赐良缘?”
    皇帝果然高兴:“这事是真的,可别是你这老东西编排出来哄朕的?”
    福公公叠声道:“老奴哪敢乱说,千真万确。只怕用不了多日,苏尚书家里就该添丁了。”
    一语落下,忽然听见清脆的一声。
    珠帘摇曳,晃晃悠悠。
    茶盏在案上磕出响声,谢清鹤目光坦然,平静对上皇帝望过来的视线。
    “不小心扯到伤口,没拿稳,还望父皇见谅。”
    皇帝点点头:“也罢,你先回去,顺便挑些东西替朕送去苏府,这样一桩好姻缘,可是百年难得一遇。”
    谢清鹤眼眸沉沉,黑眸如深潭古井,让人辨不出喜怒:“……好。”
    ……
    苏府前车马簇簇,府门洞开,张灯结彩。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灯,随处可见张贴着大红的“喜”字。
    园中绣带飘飘,疏林如画。
    苏尚书两鬓斑白,精神矍铄。
    “犬子何德何能,竟让陛下这般挂念。明日入宫,臣定亲自向陛下谢恩。”
    谢清鹤淡声:“苏尚书客气了。”
    楹花木窗上贴着窗子,都是取的好意头,或是多子多福,或是鸳鸯戏水。
    谢清鹤眸光轻闪了闪。
    他敛去笑意,鬼使神差想起沈鸢央求自己剪的窗花。
    想起除夕那夜,沈鸢挽着他,胆大妄为向自己表明心迹。
    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淬满氤氲醉意,沈鸢醉眼惺忪,天地万物落在她眼底,她却只能看见谢清鹤一人。
    那时谢清鹤只觉她无知又胆大。
    穿花拂树,越过垂花门,眼前怪石嶙峋,青松攀附。
    隔着楹花木门,隐约传来苏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好孩子,还好有你,不然亦瑾只怕撑不到今日。我这把老骨头磕了碰了不要紧,可我这小孙子,他才多大。若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陪着他一道走了。”
    除了田婶,沈鸢几乎不曾和长辈相处过。
    她手足无措,被一众奴仆婆子簇拥在中间,局促不安。
    “老夫人说笑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不敢矜功自伐。若不是老夫人和夫人往日悉心照看,他……他也不会醒。”
    满屋花团锦簇,婢女相处掩唇而笑。
    苏老夫人抚掌大乐:“还他呢,如今都成亲了,也该改称呼了。”
    苏夫人捂唇笑:“母亲快别说了,两个孩子刚成亲,可禁不得逗。”
    话落,又是满屋笑声。
    沈鸢脸红耳赤,往前看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往右看,目光又和苏亦瑾撞上。
    她无奈,只能拿丝帕掩唇,视线往外瞥。
    隔着乌木长廊,沈鸢猝不及防,和廊下的一双黑眸对上。
    周身冷意渐起,沈鸢脸上的腼腆羞涩一扫而空,双目惶惶不安。
    是谢清鹤。
    谢清鹤怎么会在此处?
    有眼尖的瞥见廊下的苏尚书和谢清鹤,忙忙挽起毡帘,又赶着上前请安。
    苏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颤颤巍巍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说着,瞪了苏尚书一眼,“怎么不早点打发人来说,我等也好在门口恭迎殿下。”
    “苏老夫人不必多礼,是我拦着苏尚书不让他通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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