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常年浸泡在药罐子中,殿中药香浮动,谢时渺倚在迎枕上,目光悠悠,如蜻蜓点水落在下首的宫人脸上。
    “你,抬头。”
    轻轻的一声落下,宫人抖如筛子,拖着双膝伏在谢时渺脚边。
    “殿殿殿下!”
    说来奇怪,谢时渺生得并不像谢清鹤,可举手投足间的不怒自威,却和谢清鹤十足相像。
    宫里人人都知谢清鹤对小公主有求必应,无人敢忤逆小公主的话,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沈鸢半句。
    谢时渺声音轻轻:“你有娘亲吗?”
    宫人泣不成声:“没、没有。”
    谢时渺定定望着宫人,一双漆黑眼眸明明是弯着的,可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宫人瑟缩着双肩,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说谎。奴婢村子遭过大水,爹娘都死在水里了,家里就剩奴婢一人。”
    谢时渺漫不经心:“你见过你娘亲?”
    “见、见过。”
    “她长什么样?”
    “黑黑的,瘦瘦的,眼睛很大。”
    宫人说得口干舌燥。
    殿中杳无声息,良久,上首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都下去。”
    宫人身子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若不是同伴扶着自己,她今日定是走不出去的。
    眼角还留着莹润的泪珠,宫人身影在冷风中打着寒颤,如单薄的枯叶。
    她一直都知晓谢时渺性子阴晴不定,可她那会只拿谢时渺当孩子看待,总觉得一个小孩子,再如何跋扈也越不到大人前面。
    直至今日她眼睁睁看着谢时渺命人将太监打死,血淋淋的板子挨在太监身上,如刀起刀落的刽子手。
    谢时渺目不斜视,对太监的哀求痛哭无动于衷。
    宫人心有余悸,挽着同伴的手低声啜泣:“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同伴朝她使了个眼色,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糖饼:“先吃点垫垫,瞧你脸色都白了。”
    她往后看一眼园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声音压得更低:“日后你在宫里,宁可做哑巴,也别说话。特别是在殿下前面,万万不可提棠梨宫那一位。”
    被打死的太监就是因为吃多了酒,胡言乱语,嘲笑当今公主命格硬,克母。
    话是昨夜说的,今日就被打死了。
    宫人胆战心惊:“沈贵人不是一直在山上养病吗?那人也太糊涂了,哪有这样咒人的。”
    同伴点头搭腔:“可不是,不然怎么会遭报应。”
    风雪飘摇,寝殿烛光通明。
    谢时渺披着狐裘,小小的一团立在窗前,站着还没有矮凳高。
    身后跟着一个小宫人百岁。
    百岁比谢时渺大了两岁,当初被送去净身房前,正好撞见谢时渺的车舆。
    谢时渺一眼看中,当即将人带回宫。
    朝中有臣子不满,道谢时渺坏了规矩,堂堂一国公主,身边却跟着一个男子。
    不伦不类。
    谢时渺还以为自己会挨训,然而她等来的,只有谢清鹤的一声嗤笑。
    他从不会用规矩束缚谢时渺。
    谢时渺百无聊赖趴在案几上:“父皇呢,他又去棠梨宫了吗?”
    谢清鹤夜夜宿在棠梨宫,却不许谢时渺踏足半步。
    百岁实话实说:“陛下今日出宫去了,刚回御书房。”
    谢时渺转动一双眼珠子:“那我要去找父皇,我要见父皇。”
    宫中无人敢忤逆谢时渺,也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御书房。
    谢时渺被百岁抱着下了步辇,她身子不好,只走了两三步,又开始咳嗽。
    廊下侍立的太监唬了一跳,忙忙迎谢时渺入内。
    “陛下正和崔大人谈事,还请殿下先到偏殿,奴才这就让人送茶来。”
    谢时渺慢吞吞抬起眼皮。
    跟着的百岁心领神会,冷声斥责:“瞎了你的狗眼!陛下谈事不许外人打扰,难不成我们殿下是外人吗?”
    太监忙打了自己两下嘴巴:“殿下恕罪,殿下怎么会是外人,是奴才……奴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殿下这边请。”
    谢时渺慢慢转过头,看了百岁一眼。
    百岁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下去领二十板子。”
    太监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又不敢求饶。
    跟在谢时渺身边伺候的,除了她身后的百岁,哪一个没受过罚。
    不过是挨多挨少罢了。
    他跪在地上谢恩,目送着谢时渺步入御书房。
    崔武正在和谢清鹤说事:“沈贵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谢时渺疾步匆匆,一张脸也因快走添上几分薄红。
    谢清鹤沉下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过来了?”
    谢时渺眼周泛红:“你是不是去见母亲了?”
    没大没小,半点规矩也没有。
    放眼宫中上下,也就谢时渺敢和谢清鹤这样说话。
    崔武识趣退下。
    谢清鹤皱眉,指骨落在紫檀案几上,敲了两下。
    谢时渺不依不挠:“我也要见母亲。”
    她从生下来,从未见过沈鸢一眼。
    宫里的人对沈鸢闭口不谈,谢时渺好几次提起沈鸢,谢清鹤也避而不谈。
    他冷声:“渺渺,不许胡闹。”
    谢时渺将太监活活打死、随意处置宫人,谢清鹤都不曾说她胡闹。
    可她只是提了一句沈鸢,却换来谢清鹤冰冷的一句呵斥。
    谢时渺小声抽噎:“……是不是、是不是我把母亲克死了?”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谁说的?”
    谢时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哭起来越发楚楚可怜。
    “可我从来没见过她,是不是我不好,母亲才不要我的。宫里人人都有母亲,为何只有我没有。”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他在朝中说一不二,却独独对这个小女儿束手无策。
    谢清鹤缓和面色,声音缓和:“你母亲……”
    谢时渺眼泪汪汪。
    她眉眼和沈鸢有五六分相像,谢清鹤声音很轻:“你若是真想见她,父皇可以带你过去。”
    谢时渺喜极而泣,抱着谢清鹤的手:“真的,父皇真的带我去见母亲?她长得好看吗?父皇,母亲会不会嫌弃我身子弱?父皇何时带我出宫?”
    谢时渺一连抛出好几问。
    还未说完,又握着丝帕,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轻拍她后背,为女儿顺气:“她……”
    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沈鸢。
    四年过去,沈鸢眉眼依旧如当年一样,只是比起那年在天香寺,沈鸢脸上的笑意添了许多,不再如槁木死气沉沉。
    谢清鹤恍惚间以为自己又见到乡下那个肆意自在的沈鸢。
    她会抱着沈殊撒娇,天南地北说着各地的趣事。
    沈鸢甚至至还学会了下海捕鱼。
    谢清鹤黑眸深沉,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扳指。
    坦言说,他并不乐意在沈鸢脸上看见那样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她所有的欢愉和雀跃,都是在离开谢清鹤身边才有的。
    谢清鹤眼眸晦暗。
    可比起心中的不甘,谢清鹤更不愿意看见沈鸢血淋淋躺在自己怀里。
    手中的扳指是工匠精雕细琢的,玉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光泽,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谢清鹤随手丢落在一旁,怎么也看不顺眼。
    他淡淡丢下一句:“先回去,明日你就知道了。”
    ……
    沈鸢心事重重。
    她离开了四年,当朝小公主也正好四岁。
    沈殊应当是耳提面命过,竹坊服侍的婢女不曾在沈鸢眼前提过半句和公主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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