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不认得沈鸢,余光瞥见沈鸢那张和谢时渺相似的眉眼,登时僵在原地。
    沈鸢急促:“渺渺在哪里?”
    寝殿地上狼藉一片,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谢时渺站在一片碎瓷片中间:“百岁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殿下。”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谢时渺脸上一喜,眼角瞥见走在百岁身前的沈鸢,喜上眉梢。
    “……母、母亲?”
    百岁眼疾手快上前握住谢时渺的手腕:“别动。”
    谢时渺疑惑低眸,后知后觉自己赤足踩在一堆碎瓷片中间。
    她乖巧让百岁抱着自己跨过瓷片,随后朝沈鸢跑去。
    快到沈鸢身边时又停下脚步,矜持往前走。
    谢时渺扑入沈鸢怀中,她身子还在发热,沈鸢像是抱住一团火焰。
    她眉心皱起:“怎么这么烫,吃药了吗?”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母亲是来看我的?”
    半句也不肯提吃药的事。
    “谢时渺。”
    沈鸢沉下声,命人煎药送来。
    她手中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往谢时渺口中送。
    谢时渺病怏怏坐在沈鸢膝上,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
    “母亲今夜也会留下陪我吗?”
    谢时渺自说自话,“夫子教过我,要礼尚往来,我陪了母亲半个多月,如今也该轮到母亲陪我了。”
    谢时渺吃药时并不如别的小孩一样哭天抢地,反而安安静静,像是家常便饭。
    沈鸢轻声细语:“要吃蜜饯吗?”
    谢时渺思忖片刻,低声呢喃:“想吃枇杷香露。”她抱着沈鸢告状去,“母亲给我的枇杷香露都被父皇拿走了,父皇坏。”
    沈鸢一时语塞。
    她先前做好的枇杷香露都送给谢时渺,如今竹坊那也所剩无几。
    谢时渺刚吃过药,舌尖唇角都泛着苦涩。
    她乖乖趴在沈鸢肩上,去抓沈鸢鬓间的芙蓉珠钗,珠钗垂落的珍珠莹润光泽。
    谢时渺呼出的热气全洒落在沈鸢颈间,她瓮声瓮气:“母亲,我想吃枇杷香露。”
    沈鸢心软了大半。
    百岁侍立在一旁,适时开口:“陛下如今在棠梨宫歇息。”
    熟悉的宫殿名在耳边落下,沈鸢指尖一顿,千万种思绪堵在心口。
    她垂眸,不偏不倚撞入谢时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谢清鹤说错的话那么多,却有一句是对的。
    不管如何,谢时渺总归是无辜的。
    她会想起枇杷香露,不过也只是因为这是沈鸢亲手做的。
    谢时渺委屈巴巴,泪水吧嗒吧嗒滚落。
    沈鸢无声叹口气:“你父皇那里……还有吗?”
    谢时渺眼睛亮起:“有,父皇自己也不吃,就知道抢我的。”
    谢时渺身子还未见痊愈,沈鸢自然不会带上她,她只身步入雪中,缓步朝棠梨宫走去。
    雪片如鹅毛在空中翻飞,洋洋洒洒。
    棠梨宫近在咫尺,宫人认出沈鸢,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沈贵人?”
    她忙忙迎沈鸢入殿,“陛下在东暖阁,沈贵人这边请。”
    沈鸢抬手阻拦:“陛下的枇杷香露放在何处?”
    宫人为难:“应当是在东暖阁,贵人的梯己,都是陛下亲自收着的。”
    一瓶枇杷香露罢了,沈鸢还以为会在小厨房。
    她眉心紧皱,转过乌木长廊。
    东暖阁一
    如她在时一样,一株红梅也无。
    殿中点着松檀香,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后,嵌贝流光阁帘垂地。
    殿中阴阴润润,淡淡的药香漂浮在半空。
    谢清鹤一身月白海水纹中衣,眉宇间染着重重浊雾,他一只手挽着帐幔。
    甫一抬眸,瞧见屏风旁的沈鸢。
    谢清鹤僵在原地:“……沈鸢?”
    那张脸比先前夜里见到的还要虚弱惨白,月白中衣上还沾着点点血珠。
    沈鸢刹住脚步,目光缓慢往上抬,疑虑渐起。
    谢清鹤本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对上沈鸢视线的那一刻,他立刻从梦中脱离。
    这不是梦。
    梦中的沈鸢不会这般冷静平和,她总是在哭,或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或是立在暗涛汹涌的江边。
    谢清鹤一次又一次梦见沈鸢在自己眼前死去,梦见她笑着倒在血泊中。
    即使是在梦中,沈鸢也不愿留在谢清鹤身边。
    “你……”
    喉咙沙哑,谢清鹤几近说不出话,他一只手揉着眉骨,“你怎么来了?”
    “渺渺想吃枇杷香露。”沈鸢言简意赅。
    末了,又补上一句。
    “陛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从一个小孩子手中夺食。”
    “想要什么都有吗?”
    谢清鹤哑然失笑,那双漆黑瞳仁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他望着沈鸢,缓慢朝上牵动唇角。
    沈鸢转首,目光徐徐望向窗外。
    窗边立着一个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那里还供着沈鸢以前用过的炉瓶三事。
    沈鸢不想和谢清鹤作过多的纠缠,答非所问。
    “枇杷香露呢?渺渺还在等着。”
    谢清鹤不悦皱眉:“让她找御膳房。”
    沈鸢猛地转过头:“谢清鹤,她若是肯要御膳房做的,我还用得上来找你吗?”
    谢清鹤眸光沉沉:“她要什么你都会给,是么?”
    他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晕,谢清鹤一手抚在心口,忽然咳嗽好几声,五脏六腑似乎都咳了出来。
    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谢清鹤气息沉重。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后背沁满薄汗,他似是疼得厉害,几乎要将漆木案几上的雕漆抠下。
    指甲泛着冷白之色,谢清鹤面色薄白,唇齿间溢满血腥气息。
    “沈鸢,你待旁人总是……那样掏心掏肺。”
    苏亦瑾不过是少时阴差阳错救了沈鸢一回,沈鸢一直记在心中,她明明那样害怕谢清鹤,却还是为了苏亦瑾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面色渐沉。
    还有谢时渺。
    沈鸢那样厌恶棠梨宫,厌恶踏足皇宫,为了谢时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鸢不假思索朝谢清鹤索要。
    明明她之前连见谢清鹤一面都不愿。
    沈鸢双唇翕动,颤了又颤:“渺渺只是小孩子,何况我对她总是亏欠多一点……”
    “那别人呢?”
    谢清鹤半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掠过沈鸢。
    沈鸢心口一颤。
    眼前晃过形形色色的各道身影。
    旁人待沈鸢一分好,沈鸢总愿意回馈十分。
    那日明宜利用沈鸢给谢清鹤下药,可沈鸢记住的,却是明宜的身不由己,还有她在先皇后和谢清鹤之间夹缝求生的艰辛和无奈。
    她总是习惯记住旁人的好。
    独独谢清鹤是例外。
    沈鸢从来记不住谢清鹤半点好,记不住是他为苏亦瑾请的虞老太医,记不住明宜的死是自己心甘情愿选的。
    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过错推到谢清鹤身上,习惯先入为主,将谢清鹤置在十恶不赦的罪人位置。
    沈鸢双眼湿润,她转眸,飞快抹去喷涌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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