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哽咽:“谢清鹤,那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鸢疾步提裙朝外走去,一点也不想在殿中久留,“枇杷香露本就是我送给渺渺的,你……”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谢清鹤身子不稳。
    他身后立着一扇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贮着花瓶香炉。
    沈鸢瞳孔骤缩,猛地上前两三步,飞快拽住谢清鹤的手。
    谢清鹤半边滚烫沉重的身子重重压在沈鸢肩上,沈鸢往后趔趄半步。
    鼻尖似有若无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沈鸢大惊失色:“谢清鹤——”
    她扬声往外喊,“快、快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有人眼尖,忙忙去请虞老太医过来。
    跟在虞老太医身边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人长着一双墨绿眼睛,双眸深邃,鼻梁极高。
    沈鸢讶异:“这是……”
    虞老太医错愕:“沈贵人。”
    他拱手行礼,又向沈鸢引荐,“这位是戚玄,盂兰人。”
    沈鸢眉间的疑虑渐深。
    她不记得谢清鹤身边有过盂兰人。
    沈鸢起身,刚一动作,忽觉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
    沈鸢试探挣脱。
    枕上的谢清鹤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睡得不安稳。
    他指腹滚烫灼热,严丝密缝贴在沈鸢腕间。
    那一点热流顺着沈鸢四肢蔓延。
    扣在沈鸢手腕的手指如坚固枷锁,挣脱不得。
    戚玄上前,他脸色冰冷:“还请娘娘莫要乱动。”
    沈鸢疑惑:“戚大人不用把脉吗?”
    “不必。”
    戚玄冷声,那双墨绿眼睛诡异,他手中抱着一个漆黑锦盒,圆盒四面画着沈鸢看不懂的咒文。
    沈鸢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谢清鹤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蜷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
    广袖之下,一个小小的圆点异起,沿着经脉四处游走。
    戚玄闭着双眼,一面念着沈鸢听不懂的咒文,声音如骤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谢清鹤骨肉之下的异动也逐渐加快。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差点喘不过气。
    先是一只、而后是两只、三只……
    越来越多的东西在谢清鹤体内游走,沈鸢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那东西在谢清鹤体内爬动的脚步声。
    她终于想起虞老太医刚刚为何会提戚玄是盂兰人,盂兰人,善蛊。
    数不清的蛊虫在谢清鹤骨肉中游走,沈鸢总觉得自己能听见蛊虫啃碎骨肉的声音。
    她再也不敢细看。
    沈鸢转首望向案上供着的香炉,青紫色的炉壁在烛光中泛着冷淡的光影。
    耳边不时传来戚玄的声音,谢清鹤指尖的滚烫散去,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森寒。
    榻上的谢清鹤入赘冰窖,遍身冰冷僵硬,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无,青紫交加,宛若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可谢清鹤紧皱的双眉似乎还未舒展。
    沈鸢听到了匕首划开骨肉的声音,听见戚玄俯身在谢清鹤手边说了一句什么。
    沈鸢稍稍侧身转首,看见一只蛊虫探出谢清鹤的骨肉,而后慢慢爬入戚玄手中的圆盒。
    惊骇和错愕蔓延至沈鸢周身,她整个人如丢了三魂六魄,怔怔坐在榻上。
    耳边嗡嗡作响,沈鸢嗫嚅着双唇,哑声:“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戚玄挑起眼皮,面不改色:“蛊虫。”
    沈鸢惊魂未定:“陛下为何会……”
    戚玄声音平静:“娘娘不知道吗,殿下的命,是和陛下借的。”
    如有五雷轰顶,沈鸢僵着身子坐在榻上,双目瞪圆:“——什么?!”
    戚玄淡声,那双墨绿眼睛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借命本就逆天而行,娘娘何必一惊一乍?”
    沈鸢颤抖着将目光移向虞老太医,虞老太医泣不成声。
    “娘娘,下官也曾劝过陛下多回,可陛下不听啊。”
    谢清鹤决心做的事,向来无人能够左右。
    虞老太医无奈摇头,扼腕叹息。
    沈鸢讷讷:“借命,如何借?”
    戚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徐徐道。
    “母子蛊,陛下体内游动的是母虫……”
    沈鸢两眼一黑:“那渺渺是不是也……”
    戚玄:“殿□□内并无蛊虫,还请娘娘放心。”
    沈鸢无声松口气,转而望向帐中的谢清鹤。
    谢清鹤脸上的青紫色逐渐消散,只剩下一脸的惨白。可指尖的冰冷仍在,沈鸢隐隐还能觉出谢清鹤指尖的颤栗。
    沈鸢忍不住开口:“那他如今是……好了?”
    戚玄冷笑两声,像是在嘲笑沈鸢的愚蠢天真。
    “母虫发作,一旬一次。”
    谢清鹤每十日都会历经一次严寒酷暑,身子在烈焰和冰窖中来回穿梭。
    或是如坠在熊熊燃烧的烈焰,或是如身在刺骨的冰湖。
    蛊虫绕着经脉爬遍谢清鹤周身,啃咬其肉,茹饮其血。蛊虫的发作时身如在炼狱疼痛难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起初只是一点疼,随后遍及全身。身子骨肉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痛难忍。
    戚玄从容不迫:“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能挺过去。”
    续命之人,大多捱不过一旬一回的痛楚,有的坚持不到一年,就先用白绫了结自身,宁愿自缢也不愿活着受罪。
    沈鸢脑子空白一瞬:“他这样……四年了?”
    谢时渺如今四岁,谢清鹤也饱受四年肝肠寸断的折磨。
    沈鸢身影摇摇欲坠。
    她忽的想起崔武和谢时渺都提过,谢清鹤如今身子虚弱,比不得从前。
    她那会还以为崔武是夸大其词。
    沈鸢喃喃自语:“还要多久,母虫在他体内还要多久?”
    戚玄冷静出声:“还剩六年,若陛下能在捱过这十年,
    往后就无虞了。”
    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惶惶。
    许是蛊虫发作耗尽谢清鹤的精气神,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无力。
    冰凉的指腹从沈鸢手腕上滑落,有气无力垂落在榻沿。
    戚玄说完,朝沈鸢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而步入冰天雪地中。
    风雪模糊了戚玄的身影,沈鸢怔怔望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紧绷的心弦彻底断裂。
    沈鸢无力瘫坐在榻上。
    虞老太医语重心长:“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切莫伤了心神。殿下如今还小,可离不得娘娘。”
    一语落下,门口传来宫人的声音,说是百岁来了。
    百岁站在门口,毕恭毕敬:“殿下闹着要娘娘过去。”
    沈鸢浑浑噩噩,心神不宁。
    她失魂落魄随着百岁往回走,行至门后时,又忍不住往后瞧一眼。
    帐幔后的那张脸全无平日的凌厉棱角分明,谢清鹤奄奄一息,比当日在山脚的初见还要狼狈。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谢时渺左等右等,好容易见到沈鸢的身影,面上一喜:“我的枇杷香露呢?”
    沈鸢一愣,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带回枇杷香露。
    谢时渺嘴角一撇:“是不是父皇不肯给我。”
    沈鸢一时语塞:“你父皇他……”
    百岁侍立在一旁,不轻不重道:“殿下,陛下刚刚发病了。”
    简单的一句话,谢时渺登时噤声,眼中难得有了愧意:“那、那我不要枇杷香露了,留着给父皇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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