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初霁,带着挠人的潮意,路越走越长,她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在手上转,寻了一处无人空地,打算试试自己新学的咒法。
    符咒只是咒最基础的表现形式,正如剑修入境后不再依赖剑可凭空捏指掐剑诀,咒术习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不再依托符纸,而是调用识海灵力,对承接物进行操控。
    学习咒术的过程中,乞丐没少为此光火。
    只因为房璃刚开始分不清咒和符的区别,随口一句“不就是黄纸上涂涂画画嘛我见过”,气的他破口大骂,恨不能在房璃脑门上钻出个洞。
    在第无数次被骂的狗血淋头后,房璃再次深切体会到,这个老头不可侵犯的信条。
    “所以在金蟾镇,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房璃托腮,看着冷脸的乞丐残魂,“是谁给你的魔种?”
    每当她问出这个问题,乞丐都绝口不言。
    甚至逼问多了,他还会反过来质问房璃通缉令上的那些罪行。一人一魂谁都不愿认输,结局就是大吵一架,只有元神全程旁观,发着呆。
    乞丐脾气倔,眼光却从未出错,接触俾河咒术才不出半月,房璃便已经记住了大部分咒形。除了复杂的咒还需要凭借符纸施行,她几乎能够脱离符纸的桎梏,随心所欲地施咒了。
    放在以前的俾河,此等咒术水平已经和一个贵族近卫无异。
    若是再给她时间精进下去,有望彻底摆脱“咒”的限制,说不定,真能抵达彼“神”的境界。
    那是连俾河宗师都没能触摸到的门槛。
    世人关于俾河咒术知之甚少,直到如今,这门术法也几乎亡佚于海海修真派别之中。
    乞丐知晓自己不该过分放任心中的期待,原先教这小丫头,也只不过是看她有几分天赋,想着至少让这门术法有一根流下去的脉管。
    却不曾想,这根脉管比他想象的还要宽阔,简直是被埋没的江河之床。
    但是表面上,乞丐还是板着一张脸,时不时将房璃骂个狗血淋头。
    走着走着,发觉四周古木参天,青色的雾气氤氲,便知这丫头又一时兴起,跑到深山里来了。
    房璃蹲在绕山而过的小溪流旁边观察,除了一两条一闪而过的泥鳅,再没有其他发现。耐心告罄,她敲了敲麻了一半的腿,正欲站起来时,忽然对上了一双漆黑潮湿的眼睛。
    那是一头山鹿。
    大概只是渴了来寻口水喝,鹿低下头去,舔着淙淙流过的莹莹青溪,片刻后重又抬起,和房璃四目相对。
    它的皮毛细腻织金,柔软的胸腹微微起伏,仿佛有无数隐秘的生命力自那里倾泻而出。
    它的眼瞳清澈干净,房璃蹲在地上,宽松的道袍一角浸入青苔遍生的流水中,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露出漂亮雪白的线条,上挑的丹凤眼蓄着幽光,与这只鹿隔溪相望。
    山野阒寂,凉潮拂面。
    房璃专心致志地盯着它,唇形缓慢变化,瞳眸中似有精光闪过。
    那鹿抖了一下鼻子,转身跃进树林间,眨眼间消失不见。
    ……她的脸上涌现出一丝失望。
    “我知道你迫切想查清拂荒城的事情,但凡事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缚灵咒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等房璃尝试失败以后,乞丐才缓缓出声。
    “可我已经记住了咒形。”房璃道。
    经过多日的学习观察,她总算发现了俾河咒术的规律。
    与寻常术法不同,俾河咒术是直接从识海调用灵力,无需过经脉走灵台。
    而人之识海犹如一张无规则的立体粘网,联结,交错,复杂程度之深,任意一点的分岔,都有可能导致千变万化的不同。
    乞丐说过,咒是对精神的最直接影响。
    所谓咒形,看似毫无章法形制诡异,实际上就是识海脉络的形状。
    越是复杂的咒,牵涉的咒形也就越晦涩。房璃对其他修行之道一窍不通,却也明白,大脑是一个人最核心的区域。
    人所有的行为动作,都是从那里下达的指令。
    只要掌握的识海脉络的规律,她就能通过俾河咒术,控制任何一个人。
    乞丐夷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世上大多剑修都记住了招式的路数,但发挥出来却有云泥之别,为什么?”
    房璃答不出来。
    但她大概明白乞丐的意思。
    草丛里窜出一只杂毛灰兔,房璃没有放过这次机会,目光微凝,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一息过后,兔子肌肉紧绷,倏地停滞在了原地。
    房璃走过去拎起兔子的耳朵,像拎起一团石塑。
    触碰到的瞬间,房璃的眼前闪过洪流般的蓝绿色碎片——
    她仿佛短暂地成为了兔子,经历出生,陷阱,捕猎……草丛洞穴里的万千世界,日升日落的奔波求生,最后来到这里,被一个人类捏住了耳朵。
    这些碎片带着呼啸的凌厉风声,刮过脑中空旷的平原,又迅速消失不见。
    房璃动了动口型,垂下眼眸。
    兔子顿时松弛下来,茫然地蹬了蹬腿。
    咒术的本质,就是对精神识海的把控。
    对于精神力比自己低很多的野兔,房璃就像一个九天神明,完完整整观看了它到目前为止短暂的一生。
    “这样才对。”
    乞丐说,“你先打基础,莫要急于求成,顾此失彼。”
    房璃扔了兔子,看着它仓促消失的背影,想象它跌宕起伏的兔生中再添一笔,忍不住叹道:“我是天才,对吧?”
    乞丐:“……”
    蓝玉中的乞丐冷冷别过脸,元神探头看他。
    “老头,别装,我知道你对我很满意,”房璃的心声透过蓝玉传递,听的乞丐不存在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快失传的东西得到我这样一个优秀的传承人,别高兴坏了。”
    再坚强的人来也得拜倒在这副厚脸皮下,从来都是学艺的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门失传技艺而感激,哪有倒反天罡觉得别人庆幸?
    乞丐忍无可忍:“你——”
    “我是想提醒你,师父,”房璃眨了眨眼睛,高深莫测,“我这样万里挑一的传人,你可要好好珍惜着。”
    乞丐不说话了,估计是被气成了哑巴。
    一边逗老头,一边沿着溪流往上游走,一边还能四处乱看欣赏风景,房璃的三心二意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很突然的,空气里捉迷藏似的钻出一丝烟熏味,房璃嗅了两下,很快确定附近有人烧火。
    或许是露宿的山匪,正好代替兔子和鹿拿来练手。
    这样想着,房璃小心地探了过去,视野中渐渐出现一块较为平阔的土地,果不其然,地上有一方废弃的柴火堆,焦黑的灰烬散发着冰冷的死气,
    但空无一人。
    房璃正思考着,脚下已经踩到某个软硬的异物,低头,那是一堆草绳。
    绳子之间有不规则的裂面,断成了几截,像是被人用蛮力挣开过。
    ……看上去不大太平的现场。
    就在房璃执行低头动作的瞬间,冰凉的杀机自身后乍现。
    一柄雪亮阔刀当头斩落,眼见削断发丝,下一步就要刺破脖颈,血溅当场。
    不想房璃像是早有准备,撅着屁股往后一缩,踉跄
    几步!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她会用这么窝囊的把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刀背已被匆匆赶来的灵剑用力压住。
    “瞎了!”
    普陈死死制住那口大刀,脸上难得出现了惊怒,“这是我宗门弟子!”
    其实他也没看清脸,只看到了那一身标志性的黑白道袍,并玉一愣,冷着脸收刀:“我不认识。”
    不是不认识人,而是不认识这身衣服。
    普陈也懒得跟他计较,转头正欲安抚,看见道袍之上那张熟悉的面颊过后,他原地一噎,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哎呦,”房璃意外了一秒,很快适应过来,指了指并玉手里的刀,“换武器了。”
    并玉答:“抢的。”
    抢……
    大概是终于领悟那股子异常感的来源,房璃缓缓抬头,终于看见,高高的树杈上还倒吊着一个人。
    看眉眼是个女修,嘴上封着闭口诀,此刻紧紧盯着并玉手中的刀,神情悲戚万分。
    房璃默然收回视线。稍微猜一猜,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因经过。
    她老持承重地叹了口气。
    这对亡国主仆竟大胆至此,为了混进一个宗门,不惜绑了人家的弟子。
    绑的还是青山门,凭那群人的脖子拗过背的心气,这以后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意外聚首,普陈扫量着房璃身上的黑白道袍,神情现出一丝古怪,“回心转意了?”
    “权宜之计。”
    普陈想也是,“换衣服也好,这几日城中官兵和狴犴宫搜得紧,你正好换张脸躲在宗门里面,待事情结束。”
    普陈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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