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时。
    风卷树梢,满庭皆寂。
    薛窈夭讶异抬眸,恰逢天幕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光影明灭于男人苍白冷硬的下颌线条。
    那一瞬间,她心弦微漾,竟觉江揽州仿如她命中神祇。
    多年以后。
    如果有人问薛窈夭,你是如何爱上江揽州的?
    彼时谈不上爱,但少女不自觉心动之初,的确是从他拯救她的数个瞬间开始的。好比曾经澜太大殿,他回应了她的求救;好比薛家人被安置于城西庄子;再好此时此刻——
    只是江揽州。
    这个半生风雪的男人。
    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征服。
    他救她很容易。
    但她“救”他,却花了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的时间。
    与之相反的,此刻跪在众人视线里的孟雪卿陡然一怔。
    江揽州是在给谁下达命令,再明显不过,也是伴随这句话,孟雪卿倏忽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此番言行有多失控。
    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
    不知是心绪过于震荡,还是遭受的刺激太大,她仿佛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原本跪立的身子一下子跌坐在地。
    第32章
    人的气场有时候极为玄妙,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令旁人感到如有实质。
    好比此刻。
    江揽州都替她说话了。
    但仰头看他时,薛窈夭还是察出他心绪依旧不佳?
    “向王妃见礼肃拜,叫一声嫂子,孟姑娘可需老奴再为您重复一遍?”
    毫无疑问,辛嬷嬷已经忍了很久了。
    眼见孟雪卿不可置信地望着殿下,眼泪扑簌簌掉,却呆愣在原地不肯张口,辛嬷嬷便也不客气了。
    “老奴印象里,孟姑娘向来温婉娴静,知书达礼。”
    “殿下平日待您不薄,你此番既在樾庭,就该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家都在恭迎王妃回府,你却挑着这个点发作起来,说好听点是您僭越,说难听些......倒叫老奴瞧不清孟姑娘是何居心了。”
    “王妃既已为王妃,从此便是与殿下夫妇一体,孟姑娘即便为殿下着想,也别忘了这北境王府是谁当家做主。”
    “是啊,这样不太好吧。”
    有小丫鬟们跟着附和:“王妃初来乍到,也没碍着东阁什么,孟姑娘也太不留情面了。”
    “何止是不留情面,已经是不知好歹了好吗,怎地就非得挑在这样的日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呢?而且王妃的私事和身家背景,她怎地会了解得那般清楚?还让王妃回什么该回的地方,那不就是去流放之地做苦役并任人欺凌?”
    “王妃貌美,去那种地方得是什么下场?”
    “即便罪臣之后,可王妃本人又没做错什么,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是啊,孟姑娘也太心狠了些,何至于此?”
    几息下来。
    眼看风向一边倒。
    不止孟雪卿脸色发白,扶着她的凝冬也止不住战战兢兢,“殿下亲口下命了,姑娘……来日方长啊,您就先委屈一下自己,听话叫一声王妃嫂子吧......”
    不知不觉间,已入夜了。
    天色昏暗如泼墨,府内错落的殿阁楼宇间亮起点点灯火,先前被辛嬷嬷派去各处掌灯的小丫鬟们也全都返回来了,见此情状不免喁喁私语。
    顶着这些喁喁私语,及无数双或诧异、或鄙夷的目光审视,仿佛曾经光鲜亮丽且被奉在高位之人,陡然被比自己下贱的奴婢们扒光了衣物尽情观摩,孟雪卿背脊起了层层薄汗,不自觉捂着心口艰难喘气......
    然而这回。
    即便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倒过去,江揽州也并未再像从前那般,即刻吩咐人送她回去。
    孟雪卿咬牙垂泪,便知自己已经输了。
    最终两眼一闭,又一行清泪滚落下来,“雪卿,雪卿见过王妃......嫂子。”
    所谓肃拜礼,乃是大周一种规仪礼制。
    主要用于拜见地位尊贵如“王妃”者。
    郑重行礼时,即便是世家千金、高门命妇,也得双膝跪地,两手掌地,低头但无需额头点地。
    但孟雪卿这一拜。
    姿势僵硬,语气一听就知心不甘、情不愿。
    薛窈夭压根儿不稀罕这声王妃嫂子,也根本没打算应她。而是委委屈屈转过头,直接将脑袋埋进江揽州胸膛。
    一副不理人还要人哄才会好的样子。
    被柔软的姑娘轻蹭胸膛,还是那只曾经最目中无人的傲慢花孔雀,这感觉于江揽州来说显然极致陌生。
    搭在圈椅上的大手指节微动。
    最终还是没有抱她。
    江揽州只漠然令下:“萧夙,将人送回东阁,医师随行。”
    “除去值夜之人,所有人退出樾庭。”
    “玄伦留下。”
    至此。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薛窈夭也明显觉出,即便江揽州对孟雪卿没有男女之意,却还是很在意这个“妹妹”的。
    还好自己先前没有太过分......
    没一会儿,府上下人们各归其位,各就各位。
    直到孟雪卿也被萧夙安排的人扶上轿辇,抬着远去,薛窈夭还依旧偎在江揽州怀里,埋他胸膛上的脑袋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她不懂。
    是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吗。
    孟雪卿尚未搞事之前,他的冷漠和疏离便已经扎到她了......
    以及“王妃”是怎么回事?
    江揽州认真的吗?
    先前听孟雪卿挑那般激烈控诉,后又听她各种“扭转”事实,他全程无话是怎么个态度?此刻心里又可能在想些什么?
    好烦。
    男人心海底针,根本捉摸不透。
    好在这场风波里,江揽州到底给她留了点面子,最终也站在她这边,那她就轻易原谅他好了。
    只要他肯抱一下她,说一两句好话。
    她就立刻不生气了。
    这么想着,薛窈夭又在他怀里拱了两下。
    却不想。
    男人再开口时,只道了简短两个字,“下去。”
    薛窈夭:“......”
    所以呢。
    究竟在不爽什么?
    或是先前被揭发时过于惊惧,心神也过于紧绷,薛窈夭自己都没察觉,她其实隐隐期待江揽州能哄她两句。
    至少抱一下吧。
    好歹她守了二十年的处子之身,都被他无情破了,那晚动情时,还让她叫什么揽州哥哥,后又自称夫君......
    却怎么可以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呢?
    心下烦极了。
    嘴上却依旧温软乖巧:“殿下怎么了,你今天不开心吗?”
    从他怀里仰头,她故作才察觉他心情不好的样子。
    反正已经当众美人在怀了,薛窈夭也不介意此刻还有个玄伦和薛明珠在场,就非但没有听话下去,反而追根究底地压着声音,“昨晚不是还很好吗,瞳瞳和元凌的姑父?请问你今日......为何待他们的小姑这般冷漠?”
    “不理人哦?”
    “看我一眼......好不好?”
    即便没有任何眼神接触,可彼此的身子贴在一起。
    错觉般感觉到江揽州呼吸不畅。
    少女又语气闷闷地、试探着唤了声:“夫君?”
    一声夫君,又轻又软。
    江揽州指节微蜷,眸色一瞬暗了好几个度。
    饶是如此,压在扶手上的指节几乎泛白,他也忍不住了没有抱她。
    樾庭地灯微光的映照下,他转而面朝一旁的玄伦,“善后,可知该查些什么?”
    所谓善后,玄伦只跟江揽州对了个眼神,便知主子指的是孟雪卿揭露他们王妃身份一事。
    其中还包括查近卫或玄甲卫士里的叛徒——薛窈夭的身份来历及其中细节,除穆川穆言、萧夙和玄伦本人,其他知情者便只有府上极少数的近卫和玄甲卫士。
    必是其中有人跟东阁搭上了线。
    这个人得查出来,江揽州没有明说,玄伦却已然心神领会,“殿下放心,属下会尽快查清始末。”
    至此。
    玄伦也退下去了。
    偌大的樾庭广场,便只剩下薛明珠。
    她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管她。先前手足无措地观看了一场令堂姐置身于危险境地的风波,薛明珠有心帮忙,又怕自己说错话反而添乱,便没吱声。
    此刻风波结束,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或到哪里去,便只那么干巴巴站着,怀里抱着薛窈夭的猫。
    直到江揽州再次开口:“伺候更衣。”
    仅仅四个字,语气一如既往的漠然无波。
    怀中少女登时来了精神:“好啊!还是书房吗?现在就去?”
    其实薛窈夭更想去寝殿。
    伺候他更衣,最好能伺候到床上去。
    或是这人的性情太难琢磨,而她也实在没什么其他的手段能够取悦他,加之此番孟雪卿那不留余地的控诉,细想之下她真怕江揽州突然反悔,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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