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绚在《温大少观察学》——简称《温学》里再次记下一条雷区,跟玩扫雷游戏似的,心情十分愉快。
    还有,他低头看向按住伤口的那只手,轻轻一嗤。
    这种程度的“凌虐”……好吧,他更愿意称之为“欺负”。
    就像柔弱的孩童用他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方式做出恐吓,殊不知反而暴露了他的底气不足、色厉内荏,幼稚到祁绚想笑。
    温子曳这回的状态实在太不对劲,和之前两次发的脾气都不一样,不像真的有所不满,更像是一种应激。
    这么冷着脸,抿着唇,不肯认账的样子,莫名让祁绚觉得脆弱起来。
    他现在在想什么?在回忆什么?又在介意什么?
    祁绚很好奇,他望着魂不守舍的大少爷,突兀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到两人之间的契约,之前,温子曳曾藉此强行侵入过他的精神力,阅览过他的想法。
    定契约的那天,更是肆无忌惮地利用从他记忆中看来的弱点,对他施以蛊惑。
    温子曳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祁绚没有犹豫,说干就干,精神力触碰契约,朝毫不设防的温子曳围拢而去。
    入侵比预想中还要容易,几乎没有遭受阻碍。
    另一道视野在脑海展开,他看到空旷的大堂,一名青年独自站在那里。
    他穿着齐整的西服,没有戴眼镜,脸颊苍白,比温子曳现在那张脸要锋芒毕露得多,沉淀着深刻的晦暗。
    他的脚下点燃几排白蜡烛,怀里抱着一束白玫瑰,身前摆着一具漆黑棺椁。
    灯火昏暗,令他的神情明灭不定。俶尔抬眸,眼眶居然一片绯红,好像刚刚哭过。
    ——温子曳的弱点近在咫尺。
    祁绚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第19章 大误会
    屋外风雨如晦。
    年纪稍微小上一点的温子曳手捧白玫瑰,站在棺前,沉默了很久。
    就在祁绚以为这一幕里温子曳不会说话,正心生失望时,他又忽然暴起,将手中花束重重摔上棺材。
    “起来!”
    干哑到残破的嗓音回荡在堂中,打破了寂静,温子曳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喘息着,好像在极力克制激荡的情绪。
    白玫瑰磕到坚硬的棺角,花瓣四散,扑灭了几根靠近的蜡烛。
    周围的黑暗更往前笼罩一分,这似乎彻底唤醒了温子曳心底蛰伏的凶兽。他的神情淹没在阴影中,朝棺材再次说了一句:
    “起来啊!”
    “为什么不起来?”
    他困惑,不甘,愤恨,这使他的音调逐渐抬高,近乎嘶吼:
    “你不是爱他吗?不是说不想死吗?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起来!让我躺进去!”
    玫瑰落了满地荼靡,穿堂的风和檐外的雨,将温子曳疾声厉色的崩溃通通吞没。
    无人回应,毕竟这里除了他外,只有一具死尸。
    而温子曳还不依不挠,他竟然俯下身,想挪开面前的棺盖,似乎真要像所说的话那样,替里头的尸体躺进去,看得祁绚心中一凛。
    好在棺盖早已封死,棺材又太过沉重,他折腾地发了半天疯,没能如愿,反而自己先没了力气,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滚倒进凋零的玫瑰中。
    花瓣溅起,携着清淡的香气纷纷落在温子曳的脸上、身上。
    他埋头,肩膀急促地颤抖几下,竟好像哭了。
    但没多久,他又翻过身,眼中没有半点水光,仰面望向天花板,不动了。
    烛影摇曳,或许是火光太微弱,有一瞬间,祁绚甚至觉得大少爷那张温柔清俊的面容是扭曲的。可下一秒再看去,又平静如同深渊。
    那双眼眸倒映着无尽的漆黑,疲惫到极点,哭都哭不出来,唯剩迷路孩童一样的茫然。
    祁绚是很喜欢看到温子曳惊慌失措的脸色的,这会儿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某个柔软地方被揪了一下,轻轻地酸涩,微微地不忍。
    他想,这样的大少爷并不好看,还不如平日里那种可恶得令人牙痒痒的微笑。
    ……棺材里的人究竟是谁?发生了什么?和温子曳是什么关系?
    记忆的共享只在刹那,祁绚因看到的画面失神之时,温子曳顷刻发觉了脑海中的窥伺者。
    他倏然抬头,之前那种脆弱的冷漠荡然无存,眉梢高高扬起,眼中溢满被冒犯的盛怒:
    【你怎么敢?!】
    祁绚迎上他刀刃般刺人的目光,不慌不忙。
    他理所当然地说:【少爷敢做的事情,我当然也敢。】
    他指的是之前温子曳一言不合侵入自己精神力的事情,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然而温子曳不接受这样的“公平”。
    他跌宕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的契约兽,嗓音发冷:“……你果然该好好学一学规矩。”
    旁人不清楚两人间短短一瞬的无形交锋,纳闷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偃旗息鼓的温子曳突然又发起火来,这只月光犬究竟哪里招惹到了阴晴不定的大少爷。
    祁绚刚刚扳回一城,现在温子曳越是气急败坏,他越觉得扬眉吐气,一点也不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
    只不过……
    方才那个温子曳的样子不断在眼前闪过,令他犹豫着,没有做出更挑衅的举动,在人前给温大少留了点面子。
    于是他顺从地垂下头,应声:“我知道了,少爷。”
    温子曳俯视着在身前低首的白发青年,却没有因他的顺从感到一丝一毫的畅快,相反地,另一种强烈的感情从心底浮现,愈演愈烈。
    ——他觉得分外耻辱。
    祁绚在做什么?他在可怜自己吗?
    可怜他?温子曳?联邦温家的大少爷?
    开什么玩笑!
    从来都只有他向别人高高在上地施与怜悯和包容,何曾被这样轻蔑地对待过?
    就像被谁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温子曳陡然清醒过来,明明没有受伤,浑身上下却火辣辣地抽痛。
    他难以置信自己会心神失守到这个地步,让祁绚反咬一口不说,甚至招来契约兽的可怜……发生的所有都不停践踏着温子曳的骄傲,愤恨难堪到极致,他反而冷静了。
    ……真可笑啊。
    温子曳想着,不禁攥紧手指,指尖狠狠掐住掌心。
    三年了,他居然还是没能从那场葬礼中走出来,以至于一点擦边的感受,就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连理智都无法保持。
    实在是太不像样了……他到底要软弱到什么时候?
    温子曳不发话,祁绚也不再开口,两人心思各异,气氛沉凝。
    围观一众看来看去,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全都噤若寒蝉,生怕惹火上身。
    就在这时,一声惊呼打破了现场的小心翼翼。
    “小曳?”余其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哭了?”
    温子曳一怔,祁绚也一怔。
    后者抬起头,正对上青年镜片后泛着薄红的眼眶,像在白玉上抹开一道浅浅的胭脂,色泽很淡,却很明显。
    这副模样和他之前在契约中看到的画面何其相似,一时间,那个陌生而歇斯底里的青年和面前的大少爷竟重叠起来。
    祁绚心情复杂极了:“少爷……”
    他都是这个表现,旁人更如天打雷劈,满心不可思议。
    温子曳哭了?
    ——假的吧!这不可能!
    但仔细打量温大少的神色,不相信就慢慢变成了怀疑,怀疑又慢慢变成了震惊:虽说那根本算不上哭,可是放在温子曳身上,跟别人的嚎啕大哭有什么区别?
    温子曳闻言,也下意识摸了摸眼角。
    眼泪这种软弱的东西,他都不知道抛弃多久了,他哭了?不可能!
    温大少爷怀疑是刚刚精神力受到刺激,因异样熬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反正他没有哭。
    然而这个动作落在众人眼中,更加笃定了这个念头。
    祁绚也一脸古怪地望着温子曳,他分辨不清,这究竟是自己惹的祸,还是对方当真在难过,但察觉到周围人人看怪物一样震惊到不可思议的视线,他意识到再这么下去,温大少就要变成乱发脾气不成、反而给自己气哭的笑料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身为契约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祁绚还是懂的。
    他飞快想到对策,上前扶住温子曳,脸还是冷酷的一张脸,语气则转为懊恼和自责,像是察觉到说错了话:
    “少爷,伤不痛的。”
    ……这和伤有什么关系?
    温子曳麻木地望进那双剔透的眼眸,祁绚朝他眨眨眼。
    他们的确有些默契,即使温子曳不在状态,心神不定,也依旧通过眼神理会了祁绚的意思,知道他有了主意。
    温子曳恰好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干脆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辩解,将发挥的自由交给自家契约兽,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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