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是她被楚扶昀罚一个拿枪的动作,罚了两个时辰。
    最后她累的浑身被汗浸透,身体仿佛被他支离了一般,感觉完全不是自己的了,时辰一到,劲儿一松,整个人都累倒在了楚扶昀身上。
    楚扶昀扶着她,任由她的汗挨在他身上,也没嫌弃。
    下次要犯了错,还罚。
    暮兮晚如今站在军帐里,额间淌了一滴汗。
    楚扶昀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身体,最后,重新坐在军帐太师椅上,正色道。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知道。
    她想,但是她想不明白原因。
    暮兮晚咬牙顶着沉与累,说道:“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动那盘棋?”
    话一出口,有点儿后悔。
    楚扶昀毕竟是一军主将,向来发号施令只需要绝对的听从,哪儿有解释的道理?
    楚扶昀沉沉的看着她,没说话,看了很久,他的目光仿佛也是一杯茶,压在她身上。
    时辰一更一更流泻,直至天光稍暗,他停在她身上的目光才堪堪收回来。
    “你的棋艺并不好,控制不了上面的棋子,会下错。”
    楚扶昀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撤了放在她头上早已冷却的茶盏。
    “错了,也意味着,这场棋局中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暮兮晚累的不是很能坚持,整个人知觉都飘忽了,身体一软,双腿不受控制的往前栽。
    楚扶昀扣着她的腰稳稳一揽,将人接在怀里。
    暮兮晚浸了汗水的下巴枕在他肩上,她实在受不了身体被楚将军这样折腾了,累,腰累脚软,整个人都仿佛被他重组了似的。
    “那我以后棋艺好了,能碰这盘棋吗?”她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楚扶昀低着眸,眸光晦暗不清,沉着无边暗涌。
    “棋盘上的棋子不信你,不服你,不受你控制,你碰它,只会被它们反伤。”
    “所以,没得商量。”
    那天,暮兮晚在楚扶昀身上累的倒头就睡。
    他的叮嘱她记得七七八八,别的没留心,光记得他说。
    “——不能碰这盘棋。”
    从那以后,暮兮晚就再也没动过碰山河破军棋的心思。
    ……
    时至今日,红鸾再跟她提起有关这盘棋的事儿,暮兮晚才终于想明白,当年楚扶昀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明现世,控制着天下的兵戈。”
    红鸾强调道。
    “是兵戈,不是兵器。”
    “这也意味着,战场上的一切死的活的东西,兵器也好,人命也好,仙兽仙马也好,都受他绝对的控制,也都是他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
    “长明星君真的很残忍,他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在他手里垂死挣扎,甚至只要局势需要,他会亲手将这些人命送上绝路,绝不犹豫。”
    “唇亡齿寒,你不能认为长明星君喜欢你,就自以为比别人与众不同,万一有天你也成了他手中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棋子,该怎么办?”
    “你得考虑清楚,真的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红鸾的话仿佛一记警钟敲在心间,暮兮晚没吭声。
    她确实在犹豫,她也当然会犹豫,早在活着的时候她就知道楚扶昀的残忍,所以在她发现自己喜欢上楚扶昀的时候,才会那样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她与他立场相对,身份相对。
    他对她的好又太过缥缈,总结来总结去,她到底认为,自己与他或许是不合适的。
    这个念头在暮兮晚心里想了很久,直至这天晚上回去时,她还在想。
    可很快,她就没时间想这些男女心思了。
    因为她回到军营时才知晓一个消息——神农岐重伤,性命攸关。
    暮兮晚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冲进他的军帐里一看,果然,一身血淋淋的伤,惨烈异常,医仙们围在他身边,正在争分夺秒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见着她来了,神农岐勉强抬了抬眼帘,咧嘴一笑。
    “嗨,阿晚姑娘你来看我啦。”
    暮兮晚很慌张,她是真正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将军呢?”
    她下意识想去问楚扶昀怎么回事。
    楚扶昀还在忙,不在。
    神农岐勉强答道:“放心,死,死不了。”
    “就是去为了完成将军的令搞成这样的,但你没见着敌人被我收拾的多狼狈,真的,我简直英勇极了。”
    暮兮晚不敢再妨碍医仙们的救治,她搬了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医仙们走了,她才重新同神农岐说话。
    “将军下令前,知道你会伤成这样吗?”
    神农岐勉强支棱着打坐调息,他浑身上下都裹了纱布,看上去被包的像个粽子似的。
    “知道啊,我就在他的棋盘上嘛。”
    暮兮晚一愣:“你清楚山河破军棋的作用?”
    “嗯。”神农岐斟酌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能不能和她说,“或者说,上至将军麾下的十二太仙,以及咱们军营这数十万仙兵仙将,都清楚。”
    他心直口快,总觉得有关将军的事,没什么不能同少宫主说的。
    “你不是将军的兵,所以将军可能并不会对你说的太仔细。”
    “将军治军一样以严苛著称,他的命令半点儿不允许下属违反,那是因为,我们的命都在将军的控制中,一旦轻易违反,命就没了。”
    暮兮晚慢慢的,眨了眨眼睛,也是今日,她在真正意识到原来生死这样大的事,就在楚扶昀的股掌间。
    “如果将军下令,让你去死呢?”
    神农岐正色:“那我就去会去死,无条件服从将军的命令,是我们作为下属应当遵循的第一法则。”
    暮兮晚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并不自愿呢?你们会不会被将军逼着,强行去死?”
    “会。”
    神农岐答的毫不迟疑,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毕竟要是连将军的命令都不听,那叫治军不严。
    “如果并不自愿,那我们会被山河破军棋接管身体意识,强行控制一切行动。”
    “哪怕去死,我们也要完成将军在那盘棋上,本该落下的那一步。”
    听起来,像傀儡。
    活的傀儡。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
    今日神农岐伤到这个地步,也是楚扶昀授意的。
    哪怕神农岐是北落神农一族家的小公子,出身赫赫,平日里他和她,和将军关系再好。
    但该牺牲的时候,楚扶昀会毫不犹豫的让他牺牲。
    “成为将军手下的棋子,也意味着对他有绝对的信任,绝对的服从。”
    在疆场,长明的敕令。
    凌驾于一切天地自然的法则之上。
    神农岐很认真。
    三个多月前,楚扶昀在半灯城仙府里动用山河破军棋,那就是长明星君在调动千军万马,天地局势会因为他的控制而变换成什么样,他一清二楚。
    他就是凭借着这样一个可怖的能力震慑天下,以短短百年平十洲内乱、主六合八方,逼得仙门百家收手臣服,也硬生生逼出了一个世间太平。
    简简单单落下的几颗棋子,就定了他人的生死。
    神农岐本来想再多聊几句,可奈何他伤的太重了,重到接近濒死垂危,说完这几句话,也就没什么力气了。
    暮兮晚怔愣的坐在角落里发呆,直至一位仙童悄然走来,向她叩拜道。
    “少宫主,将军想见您。”
    夜深人静,暮兮晚见到楚扶昀时,他正在烛灯的光晕中处理军务。
    “师妹。”见到她来了,楚扶昀抬眸,笑了笑,“有一件事,我需要同你商议。”
    他近日还是习惯着在两界川时的假称呼,唤她师妹,偶尔也会唤她少宫主,暮兮晚也渐渐习惯了。
    渐渐习惯这个人顶着师兄的身份唤她了。
    如今他让仙童将她请来,没有多余寒暄,没有任何似是而非的情话,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暮兮晚明白他要谈正事,敛了神色,问道:“是什么?”
    楚扶昀手腕一翻,只见他掌心金光流转,渐渐的,有一颗白色的棋子浮现在他的掌心。
    “有颗棋子,目前被困在帝微垣中。”
    暮兮晚怔愣,她抬眸望去,只见楚扶昀掌心的那枚棋子渐渐凝成了一个小小的虚影。
    那是一个人。
    仲容。
    这颗棋象征着仲容的命。
    “唤你来,是想问一句,这个人的命,你要不要保?”他轻描淡写道。
    暮兮晚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
    就情感而言,她是想保的,毕竟仲容曾经与她关系不差,当初他为了她的姻缘,没少四处磕头求人帮忙,在仙彩楼上,他也为了她的平安,想要阻止她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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